自序
向高?勳與宮崎駿致敬?? ?
從小喜愛卡通。好萊塢的經典名作《白雪公主》、《仙履奇緣》、《小鹿斑比》和《美女與野獸》等等,當年在小城古晉的戲院公映,我一定搶先購票進場,而且每部必看三遍。小小一個人,仰起臉龐,正襟危坐在前排椅子上,兩只眼睛睜得老大。整整九十分鐘,我的心靈被銀幕上那個奇幻靈異、熱鬧繽紛的世界,和那群多姿多彩的人物,給徹底占據了。這是我孤寂的童年中,極少數幾樁美好的、長大後我樂於回憶的經驗之一。
但是,看卡通片看成了癮的我,有一種卡通絕對不看。有時癮發作,好想找部片來看,可城裡一時又沒有美國卡通上映,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去看當時在南洋也很風行,擁有更多觀眾、口碑更好的日本動畫電影。據同學們說,比起好萊塢卡通,東映公司的動畫製作更細緻嚴謹,場景更靈活多變。至今我還記得有位同學的妙喻:「美國卡通好比西遊記中的沙和尚,只懂得三十二變,日本卡通可是孫大聖,會七十二種變法喔!」
這麼好的東西,我為何不屑一顧呢?原因說出來有點不可思議:我從小就是一個無可藥救的「小反日份子」—這是同學們給我的封號,我倒是覺得挺光榮和驕傲。
不喜歡日本以及與日本有關的一切東西,是我們李家的傳統。我父親李若愚先生是「老反日份子」。(直到往生,他老人家念念不忘的一件奇恥大辱是:二戰期間,在淪陷的僑居地,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他,一個堂堂中國讀書人、一位備受尊敬的南洋教書先生,每次行走過城心十字路口,都必須向站崗的十八歲日本兵,立正,行九十度鞠躬大禮。)我們這群戰後出生的子女,打懂事,便被他訓練成堅貞的民族主義者。五兄弟中最喜舞文弄墨的我,學生時期的習作,便洋溢著濃濃的反日情緒。這樣的少年決不看日本動漫。高中畢業後赴台灣升學,後來定居寶島,對因歷史關係瀰漫島上的扶桑風情,一直覺得格格不入,對那充斥街頭巷尾、叫人想躲都躲不開的日本動漫,自然不加理睬—直到後來在二十世紀九○年代,已邁入中年的我,在非常非常偶然的一個機會裡,不小心看到了一部日本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
銀幕才亮,我就被震懾住了。
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嶄新的、前所未有的觀影經驗。從開頭的畫面(螢火蟲滿天閃爍飛舞,引領觀眾進入故事主人公—兩個戰爭孤兒的世界,隨即化為一簇簇血紅的火光,映照著美國軍機轟炸下的神戶港),到結尾的畫面(螢火蟲依舊滿天飛舞,如今卻化成了這一雙小兄妹的靈魂,飄蕩在被戰火焚毀的黑暗城市中),整部九十分鐘的動畫電影,一路放映下來,我的雙眼緊緊盯住銀幕,一瞬不瞬。群螢繚繞下,當那斗大的猩紅的「完」字出現在片尾時,我才猛然察覺,我早已經熱淚盈眶!生平頭一次,我看電影看得哭了,而那時我已是個歷經滄桑的中年人。
故事其實滿簡單:一對孤兒在戰爭中的遭遇。一九四四年六月,盟軍反攻日本,神戶連番遭受B52機群空襲。出身軍人家庭的清太和節子,父親再度被徵召入伍,後來殉國,患心臟病的母親也死於防空洞。小兄妹倆到鄉下避難。往後的流浪求生過程中,耐不住飢餓的妹妹猛吞石頭和彈珠,活活撐死了,哥哥也在戰爭結束時,抱著妹妹的骨灰罐,孤伶伶死在神戶火車站。
色彩繽紛,節奏活潑,本質在於呈現歡樂童年,歌頌美麗田園的動畫形式,在這部日本電影裡,卻被用來記錄和控訴人類歷史上最殘酷、最荒謬、平民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場戰爭的真相。透過童稚的眼光,拆穿成人的謊言。難怪《螢火蟲之墓》會成為右翼份子最討厭的電影。也難怪影片中那幅反覆出現、如同母題般貫穿全作的群螢飛舞畫面,會成為世界影史的經典。(後來我才知道在日本文化中,螢火蟲象徵人的靈魂。)
這是我這個仇日的南洋華裔子弟,生平看的第一部純粹、道地、迥異於好萊塢卡通風格的日本動畫,也是我頭一回聽說日本有位動漫大師叫「高?勳」。接著在好奇心驅使下,我看了他監督的另一部名作《平成狸合戰》。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但可也同樣新奇的、深深震動我心靈的觀影經驗。
故事講述一群自古居住在東京近郊多摩森林的狸,由於人類的造鎮計畫,生存遭遇危機,為求自保,決定重新練習荒廢已久的變身術,俾與人類一決勝負。這是一部純粹透過「狸」(據說那是日本特有的生物)的眼光,攝製的動畫電影。高?監督發揮他獨特的想像力,運用大和繪的古典筆法,創造一個歡樂熱鬧,充滿日本鄉野風情,而今卻籠罩在人類現代科技文明的陰影下,朝不保夕,岌岌可危的「狸」的世界。狸們的變身術,將動畫這種藝術形式打破現實的局限、建構一個奇幻世界的特長,施展得淋漓盡致,好看得不得了。在片中的「妖怪大進攻」橋段,日本傳說中的各路妖魔鬼怪和諸天神佛,全員集合在東京大街上,浩浩蕩蕩展開盛大的示威遊行。在市民夾道歡呼觀賞下,大夥爭奇鬥技,各顯神通,上演一場空前絕後、精采絕倫的東洋變身術大會串。在監督高?勳手中一枝畫筆指揮下,宛如耍魔術般,這段長達十分鐘的插曲,場面的調度和鏡頭的變換,真真正正地,讓觀眾看得眼花撩亂目不暇給。在一部卡通片中,將動畫技術發揮到如此程度(最令人佩服的是,高?先生堅持傳統的手繪,拒絕使用電腦製作動畫),一下子,把奇幻文學的境界提升到這樣高的水平,唉,說實話,就連我這個寫了幾十年小說、自認想像力和創造力都不差的人,也只能盯著銀幕,瞠目結舌豔羨不已呢。
說來慚愧,直到看過高?先生這兩部名作,我才知道日本有一間「吉卜力工作室」,地位之崇高和名氣之響亮,堪稱動畫界的「夢工廠」。
在台灣朋友們熱情推介下,我一口氣看了吉卜力大將、曾受前輩高?勳提攜的宮崎駿所督導的五部作品:《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魔法公主》和《神隱少女》。一個綺麗無比變化萬端的卡通世界,豁地在我眼前打開了。我看到兩個孤兒,為了尋找漂浮在天空中的島嶼,結伴展開一場壯闊的飛行冒險;我看到一雙小姐妹,跟隨父親遷居到神田江畔,在村外的樹林,遇到一只巨大的龍貓,開啟一段既溫馨又驚悚的互動和情誼;我看到一個名叫「琪琪」的小女巫,在十三歲生日那天(真巧!《朱鴒書》的主角台北女生朱鴒,前往婆羅洲展開冒險旅行時,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呢)遵照家族傳統,騎著掃帚,飛行到一座陌生的大城市,從事鍛鍊修行,以便成為正式的女巫;我看到室町時代的蝦夷族少年阿席達卡,為了保衛部落,尋找解除魔咒的方法,獨自前往西方,在旅途中來到山獸神森林,邂逅由犬神撫養大的少女,「魔法公主」小桑,結下一樁淒美的情緣;最後,也是最駭人的,我看到一個名叫「千尋」的可愛小女生,和父母搭車前往郊外的新居時,穿過一條神祕的隧道,進入一個陌生的、居住著各種精靈的城鎮,被迫留下來,在澡堂工作,因為她的父母遭受魔咒,雙雙變成了豬!
看哪,這就是宮崎駿透過孩子清澈、純真、好奇的眼光看到的世界。
日本女孩荻野千尋,在旅途中誤闖的美麗新世界,比英國少女愛麗絲掉入的仙境,還要奇詭怪誕,比美國小姑娘,金髮桃樂絲,被草原上一陣怪風送進的翡翠王國,更加熱鬧好玩,比小紅帽前往奶奶家途中經過的森林,卻也恐怖多了。在宮崎駿手中那枝靈活的、蘸著各色新奇鮮豔的顏料、魔杖似的畫筆揮灑下,動畫電影《神隱少女》中的妖怪城堡,將日本古典奇幻世界,一次地、完整而絢爛地,呈現在全球觀眾一雙雙驚愕的眼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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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十月,我開始撰寫《朱鴒書》。這部小說採第一人稱,讓故事主人公使用自己的觀點和語言,以面對面的方式,向讀者報告她經歷的事情和內心的感觸。主角兼敘事者,是名叫「朱鴒」的十二歲台北女學生。在一樁奇妙的因緣安排下,她被送進世界上最原始的婆羅洲內陸,沿著原住民伊班人的母親河,卡布雅斯河—朱鴒口中的「月河」—溯流而上,獨自展開一趟破天荒的、歷史上從不曾有女孩經歷過的奇異旅行。
在我四十年文學生涯中,這是一次極大膽、新奇,至少是以前沒有過的書寫歷程和體驗。
我一生八部小說,《朱鴒書》是唯一的一部在動筆之前,作者腦子裡只有簡單朦朧的構想:將一個在都市長大、平生不曾獨自離家出遠門的台灣小姑娘,丟進蠻荒叢林,讓她從事一趟為期一年、修行式的奇幻冒險旅程。除此之外,書中的其他所有元素,諸如情節、事件和人物等等都不預先設計。一切讓朱鴒自己去「發現」。作者完全退居幕後,任由他的女主角用她自己的感官和心靈,去經驗和認知她進入的那個嶄新、陌生、美麗而極恐怖的世界。朱鴒在婆羅洲,從事的是一次獨立的、真正的「發現之旅」,而不是別人替她預先安排好的觀光行程。
不意,這一寫就是三十多萬字。
在整個書寫過程中,身為《朱鴒書》作者的我,如同一個隱身的記錄員,沒聲沒息一路亦步亦趨,緊緊跟隨在女主角裙後,走進婆羅洲雨林,泛舟大河上,透過她的眼睛觀看所有事物,藉由她的心靈感受一切,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一個壯美、怪誕、充滿各種婆羅洲本土妖怪的世界:白魔法師澳西先生、黑魔法師伊姆伊旦、彈簧腿阿里、英國痞子冒險家吉姆王爺、無頭皇軍大佐松正信國、叢林神魔峇里沙冷、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和祂的使者—那從早到晚盤旋大河上空,炯炯俯視,守護長屋子民的神鳥婆羅門鳶……還有還有呢,那七個代表婆羅洲七大族,身穿一襲花紗籠,肩披一把黑長髮,額頭中央眉心間綴著一顆血滴似的朱砂痣,一縱隊,搖曳著細條腰肢,打赤腳行走在卡布雅斯河畔的美麗少女。
寫著寫著,不經意地,我就闖進了一個高?勳/宮崎駿式的動畫世界。
小說才寫到四分之一吧,我就訝然(不!應該說驚喜地)發現:朱鴒在婆羅洲叢林中看到的世界,不就是清太和節子小兄妹倆,在飽受美國戰機轟炸的神戶港,目睹的人間煉獄嗎?不就是狸群在東京近郊多摩森林,使用古老變身術,對抗過的人類現代科技嗎?不就是宮崎駿畫筆下的龍貓姐妹、神隱少女荻野千尋、魔法公主小桑、宅急便小女巫琪琪,她們共同經歷過的瑰麗奇幻世界嗎?而這群日本女孩看到的和感知的,不正是,英國少女愛麗絲、美國小姑娘桃樂絲和法國女娃兒小紅帽,在一百年前,曾經看到過的和感知過的嗎?
香火傳承,奇妙如此。
因此,完成後的《朱鴒書》就像一軸長長的畫卷,由四十二幅大圖和無數小圖組成,每幅大圖代表小說的一章,譬如〈第一話:有個少女蹲在河畔哭泣〉、〈第二話:陽光、河流、鐵殼船〉和〈第三話:月亮像一把梳子〉……讀者們注意到了沒?「話」和「畫」是諧音,所以第一話其實就是第一幅圖畫。餘類推。
在我的觀念中,奇幻小說是結合「文字」和「動畫」的一種新穎、有趣的說故事方式。《朱鴒書》是一冊沒有繪圖的繪本、一部用筆拍攝的動畫電影、一本用圖騰似的方塊字書寫成的東方奇幻小說。在世界華語文學的悠久傳統裡,《朱鴒書》或許另闢新的蹊徑,打開了另一扇窗,為大家展現一個簇新、美麗而恐怖,卻也十分真實的世界吧!
現在就請朱鴒帶領我們,進入世界第三大雨林,那南北長一千三百公里、東西寬一千公里,橫亙在赤道線上的蓊鬱婆羅洲島,從事一趟新奇的、前所未有的發現之旅。動身之前,我們先把舞台交給這個勇敢、早慧、心思敏捷、口齒伶俐的十二歲台灣女生,讓她現身說法,站在台北市中華路中山堂講壇上,向一群讀者—盛裝的高雅的台北仕女們—報告這趟旅程最初的發想和這本書的緣起。順便請她說明:她和小說家、出身婆羅洲沙勞越的「南洋浪子」李永平之間,如何結下一份獨特的情誼,使她心中憧憬已久的叢林探險之旅,終於得以成真。
—二○一五年春節序於台灣淡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