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再思聖經詮釋的基礎
如果觀察當代華人教會的熱心現象,我們會赫然發現有一種兩極化的困境正在發生:高舉聖靈啟示的靈恩傳統,以及堅守聖經無誤的基要傳統。前者放大聖靈上帝在生活中的工作,強調的是今生所能經歷到一切幸福與豐盛;後者則高舉聖經在信仰中的地位,強調永恆啟示的絕對性與排他性。願意委身在這兩個傳統中的基督徒都非常熱心,但兩者都出現在詮釋上對聖經本質的迷思。靈恩傳統因為強調了啟示的超驗性以及認知的直觀經驗,以致在聖經詮釋上忽略對經文脈絡的深入分析;基要傳統則是強調了啟示的權威性以及認知的客觀精神,導致在聖經詮釋上缺乏對啟示的上帝的直觀體悟。面對這樣的困局,我們亟需重新平衡認識聖經的本質,才能建造成熟的信仰群體。不論是缺乏神學訓練基礎,而只好放大主觀體會,或者是看重聖經字句,卻把啟示的上帝擱置一旁。我們委實需要一個詮釋的典範,幫助我們在兩難中開出一條動態平衡的道路。沃爾什和姬絲瑪蒂在《顛覆帝國》一書中,嘗試要做的就是這樣艱困地建造典範。
一、反思聖經詮釋的基礎:脈絡
沃爾什與姬絲瑪蒂清楚地勾勒出當代信仰群體所身處的世代文化,是一個後現代與資本主義帝國交織而成的氛圍。在這樣的實況中閱讀聖經,究竟能夠產生出什麼樣的意義?首先,作者嘗試從意義產生的最基礎單位入手──聖經。由於本書的作者曾經分別是賴特(N. T. Wright)的同事和學生,對於歷史脈絡在聖經解釋中所扮演的角色,有極深刻的洞見與細膩的詮釋。由於上帝的永恆啟示所發生的場域,就在歷史之中,祂使用人的有限性,作為真理無限的載體,歷史脈絡自然成為一個真實且必要的過程。作者嘗試藉由猶太群體詮釋經文的「他爾根」(Targum)傳統,作為詮釋歌羅西書經文的基礎。所謂「他爾根譯文」,是指猶太祭司向流亡在外、離鄉背井的猶太人宣讀妥拉(Torah)時,知道會眾都不懂希伯來文,於是在宣讀時加以翻譯。而為了使經文更加合乎時代、適應不斷變遷的文化背景,他們會加入當代的習慣用語,自然就不是照字面的原意逐字翻譯。這種對經文有解釋功能的翻譯就稱之為「他爾根譯文」,也是全書詮釋歌羅西書的策略。基本上,這個傳統高度重視經文啟示所在的第一時空,就是還原初代教會對理解真理的內在機制,以及外在文化氛圍。
這個「還原」的過程必然需要適度想像,許多堅持認為真理只有單一解釋的著重客觀性的群體,會憤怒地斥責這個路徑充滿太多不可預期的危機,特別是永恆的啟示絕不可以從歷史的脈絡出發,而應當從永恆的啟示出發。這種反對真理具有歷史脈絡的傳統認為,因為真理屬於「永恆」,所以應當以一種無時間性(timeless)的形式展現,才能保持那不被時空、文化所玷污的超越性與絕對性。這種真實尊重真理、致力保存真理的態度,無疑應當得到肯定,但有可能因此踏上反對「真道具有肉身形式」的初代教會異端──「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的後塵。在《顛覆帝國》的詮釋中,作者藉由描繪歌羅西書背景中可能出現的人物,以及他們生活的世界,巧妙地向我們展現出脈絡在聖經詮釋中,有豐富可能性。這個詮釋進路,對於把現代性精神所高度推崇的客觀性內化的讀者而言,必然感受到強烈的焦慮。作者深諳這種焦慮必然影響讀者對本書的理解,所以採用問答邏輯的敘事技巧,一一回答了讀者心中可能出現的疑惑。
事實上,脈絡作為一個由文本形成的世界觀,也是一種詮釋學的循環。伽達默爾(H. G. Gadamer)嘗試恢復傳統在詮釋活動中的意義,這樣看的話,脈絡則致力消解啟蒙運動以來從個體知識論出發,否定歷史與傳統的現象,為我們提供了認識聖經一個重要的理解基礎。由於本書的寫作意圖是表達一種倫理實踐,缺乏歷史的真實脈絡將完全無法認識任何倫理,更遑論實踐了。當代倫理學家侯活士(Stanley Hauerwas)認為教會是敘事的群體,他提醒我們,敘事並不是自我指涉的,而是去建立一群能向世界作見證的人,向他們訴說神創造計畫的美好目的。這樣的話,教會是講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的角色。正是讀者與他的世界所連結的脈絡,為真理實踐提供了倫理的處境,這樣作者看似把脈絡「讀入」(read in)的帝國類比,反而成為足以檢視倫理觀的絕佳判準,更是這部作品令人拍案叫絕之處。
二、重返聖經詮釋的基礎:關係
哲學詮釋學大師利科(Paul Ricoeur)認定,聖經是基督徒群體在歷史中,見證神聖相遇的記錄。而詮釋的目的,則是要啟發聖經文本世界的開顯,使讀者能聆聽聖道在當下的信息,生命得以轉化,見證聖道。正是這種轉化、更新讀者的意圖,聖經不應當被視為靜態、等候被詮釋的文本,而是一個充滿主觀相遇的場域。作者在書中指出,「客觀主義認識論看重疏遠、分離、普遍性與抽象性,相反,聖經文學中對真理的理解,堅持親密、連結、特殊性與具體性。」對比兩者的認識論,客觀主義傾向希臘式的,強調「因果邏輯」;而聖經文學則是希伯來式的,聚焦「關係邏輯」。一位原本自有永有的上帝,藉由創造的行動,產生出一個與祂有直接關係的受造世界。人類獲賦予受造的自由意志,並用之決定如何回應跟上帝的關係。之後,這個受造世界進入墮落、揀選與救贖的旅程──這是神人關係的一系列旅程。
作者在《顛覆帝國》的敘事中,極力向我們展現了聖經世界中兩個不斷鮮活存在的關係,一個是信仰群體與她身處世代的關係,另一個則是啟示的上帝與祂子民在每一個世代中的關係。這兩個明確的動態關係向度,讓聖經得以從摩西五經的時代一路傳承到今日的教會群體。若不是指向上帝對祂子民的揀選,聖經閱讀便淪為只是客觀知識堆疊的材料,哪怕是宣稱這些知識叫做「啟示」,也脫離啟示者上帝要藉著聖經達致更新、轉變子民生命的目的。作者在本書中藉由歌羅西教會在羅馬帝國統治下的生存經驗,勾勒出上帝要百姓在壓迫、敵對環境中的抵抗策略,據此作為當代教會面對資本帝國的壓迫下,得以建造新群體的信仰基礎。
如果上帝啟示聖經的目的,就是要與一個被造、被愛的世界建立關係,那麼這個「關係」就不會只是觀念上的關係,而是持續沒有停止的連續互動。上帝如何藉由保羅寫給歌羅西教會的書信,與一群在帝國壓迫下生存的百姓建立關係,祂也同樣藉著歌羅西書的閱讀,幫助我們這一代的教會,在資本帝國統治下與祂建立親密的關係。這是一種「生存論式」(existential)的聖經閱讀,不是為了累積有關聖經的知識,而是為了在真實的生活中依靠上帝生存下去的真理。因此,每一次閱讀聖經都應當是一種「生存性的詮釋」(existential interpretation)。沃爾什和姬絲瑪蒂在《顛覆帝國》中非常成功地使用了這個雙重向度的文本互涉,讓當代的讀者得以清楚地,從歌羅西教會往返自己所身處的教會實況。
結語
如果保羅藉由歌羅西書的啟示,幫助初代教會在帝國壓迫下得以生存,並積極地建造出一個新的見證群體;沃爾什和姬絲瑪蒂也嘗試藉由《顛覆帝國》引導當代的讀者帶著生存論的態度進入歌羅西書,並與那位啟示歌羅西教會的上帝,同心建立起顛覆資本帝國的見證群體。然而,詮釋未曾停歇,我們的閱讀與生存經驗仍持續向前。當今華人教會所面對現代主義的衝擊,讓教會以上帝國之名,渴望建造出一個強盛的信仰帝國來榮耀祂的聖名。當教會追求一種想要規範世界的宏大敘述時,我們可能忘卻了保羅的捆鎖與基督的十架。誠心地期勉華人教會中的靈恩傳統能夠重返聖經的脈絡,以嚴謹的解經呈現基督信仰面對生存的深度,而不是鎮日談論沒有聖經的幸福家庭、美滿人生;也期勉基要傳統能夠重返啟示的關係,以面向位格上帝的動態旅程,將近乎教條式的教義宣告,轉化為唯獨恩典的實踐倫理。作者在文末以受苦作結提醒我們,教會經歷患難乃是面對帝國壓迫的必然旅程。當代華人教會在實踐倫理時,格外需要從保羅對歌羅西教會的勉勵得到啟示:
現在我為你們受苦,倒覺歡樂;並且為基督的身體,就是為教會,要在我肉身上補滿基督患難的缺欠。(西一24)
深願我們如保羅最後對歷代聖徒的期勉──「你們要記念我的捆鎖」(西四18)──深願華人教會以此作倫理實踐的信仰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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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信德
台中磐頂長老教會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