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總有天光日照來：蔡文傑散文集

推薦序（依推薦者姓氏筆畫排序）

仰望視角下的動人筆尖

吳念真

　　認識文傑好像很多年了，但老實說，至今我都不敢確定我們是否曾經見過面。

　　很矛盾是不是？

　　其實也不會，這端看每個人對「認識」的定義是什麼而已。

　　人生過程裡，有很多人是透過文字「認識」的。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個朋友拷貝了一篇散文寄給我，內容寫的是有關母親的事。

　　朋友要我看的理由是：讀這篇文章時忽然想到你，覺得要是你來寫的話，應該也會是這樣的筆調吧？

　　然後附加了兩個字的結論：動人！

　　那是我認識文傑的開始，我透過文字知道他行動不便，知道他約略的生活動線，但某些寫實性十足的人物描繪和日常對話，讓整篇文字充滿生動的影像感，讀著讀著就彷彿被作者帶入他的世界，成了直接參與他的生活的一員。

　　「寫實」對一個行動不便的作者來說。的確是最直接的取材方式，但同樣的也是一種限制，要在有限的觀察範圍裡保持創作的熱度，需要的則是「善感」，然而善感有時候卻也是生命裡極沉重的負擔，這個……許多創作者應該都能理解吧？

　　文傑用八年的時間才集結的這一本書裡，敏感的讀者應該都能從字裡行間感受到某些隱約的掙扎和壓抑的吶喊，一如活在當下這個混亂的世局裡頭，許許多多心有所感但卻力有不逮的我們。

　　我一直相信，所有有心的創作者在每一個時刻所留下的觀察或心情記錄都是時代的腳印、歷史文化階段性的痕跡，而文傑的角度顯然更加值得重視，因為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以謙卑的姿態去「仰望」這個世界。

　　因此，當我讀著他的書稿的時候，覺得我好像學會了一件事──學著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安靜地聆聽。

持續「慢慢趕」

吳晟

　　文傑寫詩，也寫散文，二者相輔相成。他的詩，敘述與抒情並重，音韻清朗順暢；他的散文充盈詩的節奏與意象，不時穿插生活化的台語，特別生動。

　　二○○七年文傑出版了《風大我愈欲行》台語詩集，甚獲好評；隔了十一年，終於要出版《總有天光日照來》散文集了。「終於」，因為預告已久、期待已久。

　　從最早一篇〈阿媽，庫囉〉獲得二○○三年「黑暗之光」散文佳作獎，到最近一篇〈縫〉發表於二○一八年九月十五日《中華日報》副刊，十五年時光，總計累積了二十八篇作品。

　　如果了解文傑寫作備嘗艱辛，必須克服許多障礙，詩作之外，還有這樣的散文成果，已經很不容易。

　　文傑出生時，因為「胎位不正」，分娩過程滯久，造成腦細胞缺氧受損，患了「腦性麻痺症」。他引述母親的話：「倒踩蓮花來出世」，並自我形容為「調皮」，才「從腳先踩入人間」。

　　正是這樣自我調侃的幽默性，造就了他寬闊的心胸，在這一系列「自傳式」散文中，非但沒有耽溺在自己缺陷的自怨自艾，卻處處流露滿懷感恩之心，並觀照比自己更艱難的生命，觸發更深刻的社會結構省思。

　　恭喜文傑《總有天光日照來》即將出版，並寄語文傑：文學創作路途漫長，持續「慢慢趕」。

疼心詩心

路寒袖

　　我在台中海線的公民大學曾開過台灣歌謠及新詩賞析課程，幾年下來教過不少學生，其中幾位薰陶入腑，率而提筆寫作，表現傑出，陸續出版了個人作品集，頗受文壇矚目，楊焜顯、黃玲玲、蔡秀英、蔡文傑等都是，其中蔡文傑最為特殊。文傑身世不凡、奮鬥過程坎坷，作品跟著精采，讓人捧讀「疼心」不已。

　　一般，台語用「疼心」兩字形容愛惜或愛心。我認為它仍具有心疼的弦外之音，也就是近之就會隱隱牽動同理心，心中自然孳生又痛又惜的情愫。

　　文傑自幼即罹患腦性痲痹，自嘲「倒踩蓮花來出世」，他手腳扭曲萎縮，無法站立，平常除了睡覺之外，都要趴在電動輪椅上寫作、過生活。命運作弄，他天生矮人一截，但無用化為有用，他寫作的靈魂視角，則是習慣於透過輪椅高度，由下而上、由裡而外的看透人間世，進而成就了他的文學創作世界。而這樣的背景條件，剛好與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拍攝技巧雷同。

　　一九二○年代，日本知名的導演小津安二郎，拍了很多寫實主義電影，並以庶民的日常為主題，它的電影運鏡獨樹一格，乃是採取平視角的方式，讓攝影機空鏡移動，因此畫面就顯得從容、平實、祥和，捕捉到的是最真實的人生百態。他的這個手法，後來成為很多國際寫實導演師法的典律。

　　外公一看見我，輕喚：阿傑──。那個「傑」字，音總是拉得長長的，如似一條蜿蜒的溪流。然後，我高興地伸出雙手，外公一把將我抱起來，甚且故意攬得我好緊好緊，攬在懷裡用刺刺的鬍渣撫挲我的臉頰，我癢得受不了直咯咯笑他才肯罷手。──〈外公的歌〉?? ?

　　我在舅舅和他朋友的閒談中，聽到一些教科書上未曾提及的政治迫害，或與事實相悖的台灣歷史事件，之後，我才逐漸地對這塊生養我長成的母土，產生了不一樣的認知和衝擊。像似一道道巨浪拍打在我的胸膛，帶來一片片的生機；──〈轉折〉

　　童年是作家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豐富存摺。文傑這本新書共蒐錄二十八篇散文，分「生命戳印」、「時光行旅」、「人間走踏」三卷，創作視角涵蓋童年的生活圈，包括個人、父母、左鄰右舍、阿公阿媽、外公外婆、姑姨叔舅、家中愛犬等，入學後，題材加進了同學、隔壁班女孩，畢業後又擴充到復康巴士司機、店商、愛戀的女子……等，放眼過去，雖然都是身邊的小人物，但透過他的心靈探照燈直射，卻是顯得繽紛多采、彷彿浮世繪一般。

　　就如同小津安二郎的鏡頭一樣，文傑筆端有情，善於編織小故事、小道理，流暢的敘述能力，在平凡人物、日常生活之中，就能渲染出不平凡的情境，勾勒自己的身世、思想的蛻變、甚至於連綠橘子般的苦戀歲月，都透過他敲打的魔術般的鍵盤文字娓娓道來，讀來無不令人動容，笑中帶淚。

　　文傑曾在二○○七年出版詩集《風大我愈欲行》，他的心思靈敏、觀察力過人，即便是第一本詩集，詩壇仍起了不小的漣漪。時隔十年，此番再結集作品出版《總有天光日照來》，雖是散文，但詩人的獨特能力猶在，頻頻以浪漫、玲瓏的文字穿透世間路。

　　坐在咿呀作響的小三輪車後座的我，回頭望著那幫浦抽上來的地下水依然在偌大的水泥池裡沖流著，沖流在上千束的韭黃上，泛出一波波的金黃色光芒，盪漾在那幾個鄰婦的臉上。──〈童年，柑仔店〉

　　媽媽突然轉到我前面來對我說，你如果還喜歡著她，那就加油一點！

　　不要讓人家看扁你。我沒有回答媽媽什麼，卻逕笑得像初春攀出牆圍的一朵花。──〈聽媽媽說話〉

　　這樣美麗詩句般的散文，讓文傑拼貼了一塊屬於自己的繽紛人生。

　　本書雖是文傑的自傳體散文，映照了他自己的故事與身世，但是透過二十多則的小敘述，無形中也探照了當代市井人物，以及大千世界。

　　十年磨一劍，無招勝有招。此刻，文傑再出鞘，身手果然不凡！書名《總有天光日照來》想必演繹自我的作品《人生逐位會開花》中的詩句「總有天光日頭來」，引用此句足見其壯闊的企圖。

尋光的人

楊翠

　　捧讀文傑的新書《總有天光日照來》，彷彿展閱他的生命地圖，隨著他的人生旅路，步步崎嶇，步步前行，也步步向光。

　

　　即使在出生的那一刻，文傑的命運出了岔子，剝奪他此生自由行走、順暢說話的權力，但是，他自我裝備了強韌的生命能動量，他所走過的道路，雖然起伏跌宕，卻又敞闊無垠，穿越了物理性身體所框架的疆界，他從靈魂深處迸放的聲音，比從舌頭發出的聲音更加溫潤深邃、盈滿厚度。

　　《總有天光日照來》可以稱為一本記憶之書，也可以說是文傑的尋光之旅。書中最大的特色有二：細節豐盈鮮活、情感深蘊自然。第一輯「生命戳印」，從自己的出生寫起，內容扣緊親族，描繪親情如何在他成長過程中，不斷灌注能量，成為他生命最豐富的養料；第二輯「時光行旅」，則是以現在的身體，重返生活記憶的空間，梧棲小鎮，從現實的小鎮景觀，辨識逝往的記憶線索，勾勒小鎮的前世今生與文化紋理，而文傑本人也銘刻成為其中的幾條紋路；第三輯「人間走踏」，一方面以旁觀者的身姿，收納人間各種風景，另一方面則以自身做為參照，貼靠各種落難者、傷痛者，從他們的故事中，提煉出人間情味。

　　書中，親族的情感與護持最令人動容。在文傑降生於世的關鍵時刻，也許是因為某個選擇、某種猶疑造成遺憾，然而，也許其實與那個選擇全然無關，文傑這個生命個體，是被揀選的，被揀選來接受某些苦難，他的肉身與語言，被禁錮在囚牢中，相對的，他也因而得以打開新的空間，新的疆界，得以領受全世界最豐盛的親情。書中，無論是母親、父親、阿媽、阿公、舅舅、舅媽，甚至是比他還年幼的大弟、小弟，都視他為珍寶，不僅止於生活上的細緻照顧，他們打從心底疼惜眷愛這個親人，每一個故事情節，都溫潤動人。

　　如〈戳印〉中阿媽揹著他上學的畫面，成為村落中的溫柔景觀，也成為孫子記憶中最深的刻痕；坐在阿公的達可達機車後面，紅豆冰、甲仙芋圓冰，美食盡皆入腹；而〈童年，柑仔店〉中，小弟推著他到處玩耍，帶著他闖越世界，為他清理傷口、受父母責罵而不怨不悔，細節豐實，情感真摯。

　　書中描寫阿公阿媽最是精彩。〈那組詩文你有收到嗎？〉中的祖孫情感，真摯流動，描寫一日外公給他送來兩隻雞腿，然而，他口中雞腿的餘香猶在，沒兩日外公就意外辭世，文傑念憶外公曾撒嬌要孫子為他寫一首詩，於是在「對年」當天，焚寫一首台語詩與一篇散文，遙祭阿公。文字的情感自然，但卻韻味深厚，尤其最後母親喃喃低語：「阿公前方的松葉牡丹好像蔓延得更開闊繁盛了」，淡淡一筆，思念的餘韻，曳曳綿延。

　　除了個人史、家族史，書中也觸及家鄉史、台灣史的某個斷面，擴衍全書的時空軸線。如〈轉折〉，寫的是一九九○年，國中時期文傑因被歧視與排擠，休學一學期，休學期間住在舅舅家的時光，聆聽了鄭南榕的故事，反思教學場域中的國語政策，既寫自己的生命轉折，也彰顯出他自身的台灣主體思想如何萌發。第二輯「時光行旅」中的篇章，則大量涉及家鄉梧棲的生活風情，從日常性的細節入手，家園空間鮮活如繪。

　　當然，書中也不乏青春情事，如〈青春戀歌〉中的逝去戀情；〈返回生命的初點〉既寫梧棲，也寫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慕；〈聽媽媽說話〉文中細數一些日常瑣細，文末一句「你如果還喜歡著她，那就加油一點！不要讓人家看扁你。」兒子的祕密心事，母親的默默關注，躍然紙上。

　　第三輯「人間走踏」中的篇章，則是主體與他者的對話，文傑深入觀察庶民社會的生活現場，擷取生命故事，同時映照己身，相互對話。如〈縫〉魚攤的阿麗姐，女兒也是腦性麻痺，從阿麗身上，他閱讀到了母親的溫暖與堅韌；〈爬行〉中的身障男子，身體被禁錮有如他自身；〈壓傷的蘆葦〉中，看護阿姨對生病的菲籍魚船助手的照護，即使只是一碗熱牛肉湯，都盈滿溫情暖意。回返自身，如〈阿桑的十塊錢〉對同情與憐憫的詮釋；〈阿婆的菜頭湯〉中老闆的粗心與阿婆的溫暖的對比；〈胖大姐的奇異果〉中一顆免費孰軟奇異果的溫情，所有這些，都是文傑對冷暖人間的觀察與思索。

　　正因為親族、鄰人、老師、好友的溫情灌注，文傑即使被剝奪了行動與言語的自由，但他的身上卻充滿能量，他的前方恆常綻透光亮，他，就是一個永遠堅定的尋光者。

作者序

陪伴你的星光

　　很對不起，這本書來晚了。

　　這本書有六成內容早在二○一○年即獲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創作補助，是我的怠惰，日常生活上有太多「人」與「事」的糾纏牽掛，乃至對於書的內容，內心有太多罣礙纏縛，以致一拖就是八年。八年來，在文學活動場合上偶遇吳晟老師，我總感覺羞愧，已經找不到理由去解釋為什麼一「拖」就是那麼多年？老師總為我緩頰，要母親不要給我那麼大的壓力。

　

　　我知道吳晟老師對於我的長篇散文和台語詩的經營與發展，有著很深的期望。其實不只是吳晟老師，文壇許許多多前輩老師、文友都對文傑格外疼惜。

　　今年初，我抱定決心不再讓母親失望，今年一定要將這本書付梓。於此便展開了為期數月的編輯過程，期間，十分感謝白象文化出版社的張輝潭先生及其編輯團隊的用心與付出。樸實溫暖的書封有葉國居老師親自題字，畫龍點睛，更添清麗之姿，讓人不忍釋卷；有吳念真導演、吳晟老師、路寒袖老師、楊翠老師在繁忙之際，撥冗撰文推薦，以及摯友陳旻昱（號稱台灣宮崎駿）跨刀創作六幅插畫。

　　寫作之於我，就好像為自己的生命留下刻痕，我就是那把鑿刀，情感與記憶，或深或淺被我刻劃。

　　這是我的第二本書，冀望透過這二十八篇作品能帶給讀者一股溫暖的力量，或者陪伴。沒有遺憾不人生，但再怎麼闃暗、難走，總有天光日照來。

　　一如二○○九年暑夏父親離世，守喪那幾日，若不見就讀小學五年級的姪子，就知道他又鑽進黃布幔裡，我跟著進去，看著他挨在冰櫃旁，輕細地掀開蓋在小玻璃窗上方的毛巾，靜靜地看著他的阿公，不語。多麼艱難啊，半大不小的年紀就要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生命殞逝，我拍拍他的肩膀邀他到便利商店買點涼水給親族飲用。我記得那個夜晚，滿天星辰眨呀眨的，我指著其中一顆星星跟姪子說：阿公就像天上的星星，他會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保佑我們。

　　是的，父親的精神也一直在我的心裡、在文學創作路上督促著自己要努力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