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國文化」給予我個人最初的意象竟然與「沙漠」有關聯。我是在臺灣南部鄉下長大的。一九七?年代末,求知似渴的年紀,我在那個城市街角旮旯的書報攤,找到一本臺北運來的雜誌《仙人掌》。標題醒目:「中國未來動向」、「中國的出發」……沙漠中開花的「仙人掌」,文化沙漠裡的中國臺灣。其實我從沒見過真實的沙漠。
一九七?年代末,站在城市的電影院前面看大大的劇照,是一種幸福。胡金銓的武俠電影就是我「中國文化」的世界。那是個無窮黨爭、社盟的想像天地。胡金銓作品的「俠」大多有長長的官銜。《天下第一》(一九八三年)的男主角張伯謹是個醫生,全片百看不厭的是針灸治病的游刃場景。這個電影故事由後周世宗尋找民間醫生治病而展開的。「武俠」其實講的是政治權鬥,也是政治智慧。
一九八?年代初,我北上當兵,在一條叫「重慶」的街道買了一本小冊子《通鑑選注》。那時臺灣出版商人翻印的國學書籍,都改了書名、作者名。這個讀本的作者瞿(蛻)園先生是誰呢?小書有作者長長的序,剪裁襯帖的古文,清楚明白的白話注解,貫穿戰國到五代的歷史關鍵事件的解說,是中國史的極佳入門。後來知道此作品的作者「瞿蛻園」有著「通人」洞見,便盡所能找了他所有的著作瀏覽一過。《通鑑選注》給我的一個啟示,中國文化的主軸是「政治」。
不僅中國文化的主軸是政治,連中國最好的詩也很「政治」。我在臺灣大學求學時,讀過一些「史學方法」的書,其中最為難忘的是洪業的《我怎樣寫杜甫》。這是一本五十七頁的小冊子。直到現在,這本小書仍是我推薦給學生的「治史」啟蒙書。洪先生告訴讀者如何以三百七十四首杜詩來寫杜甫的歷史。這位曾「賣藥都市」的詩人,作品一往情深而不愆於義。洪業先生說杜詩至情的一面在「忠君愛國」。
中醫(廣義)的《黃帝內經》也是政治智慧之書。它是一個俠的世界。治身、治國二而一。醫者意也;政治也是一個「意」。《素問》無疑的應與《論語》、《莊子》、《紅樓夢》成為中國人的生命經典,終身以為師資。中國文化所結的「同晶體」(isomorph)是中醫的自衍、滋生的體系。中醫比附成「科學」是駱駝看做馬腫背。中醫是歷來中國人如何過好的生活的智慧。
中國文化主要的兩大流派,都與「政治」的關懷有關。一是帶有目的或倫理性的,如儒家等。一是「技術流派」。今天我們重新理解中國文化,不能只提倡儒家思想,那即是一座倒立的龐大金字塔而無法立起來。通過中醫的歷史「移感」重看自己的文化是一種方式。
章太炎即將中醫列為「哲學」。在其命名為《菿漢》的幾本小書,可作為一部中國文化史散論。章氏以為百家技藝有與儒術相通者,如按摩、劍術等都講求調氣習定的道理。又論張仲景,主要是飲食養生日用,每令節儉,無至暴疾,及季節的生活習慣。他推崇中國醫學《傷寒論》一支獨尊,如「腸癰」服用大黃牡丹湯,效果不下於手術。
中國醫學史有兩個重要轉型時期,一是南宋,一是明末清初。前者的特色是內在化,中醫並不在技術上突破,而更追求身心修為及內證。這在現代醫學科技發達的後現代,別具意義。南宋代表的是王碩《易簡方》一系的醫學流派,其精神流風一直存在。其次,中醫所謂「復古」,真正是從明末開始的。中醫的「古」只是一個「如」(as)字。我們試圖在歷史找「那詮釋的如」(the hemeneutical as),心摹手追。我們重看了中國文化,相信曾經不相信的,就像「開始」看見那樣來觀看許多事物(believing is starting to look a lot like seeing)。
我較早閱讀的一本醫學史,有王吉民的《中國歷代醫學之發明》。王先生是西醫,卻欣賞中醫。他的醫學史有一節「遊戲」,遊戲也是醫學。後來我的碩士論文的靈感即本於此。文化的原創力往往出自悠閒、遊戲而有餘裕。
猶太思想家Romano Guardini曾經以「群眾人」(mass man)來形容我們現代人。群眾人是一群被現代科技與「理性抽象化」所掌控的人們。群眾人只順服機器、技術的身體感,與抽象計劃的生產模式。群眾人逐漸失去了「位格」(personality),失去「人」的存有價值。中國大陸新一波文化工程是對物化(fetishized)的人及其關係的救贖。
我們以「中醫的」眼光,重看中國文化,彷彿是「熟悉化」的持續過程。熟悉化是波斯納(Richard A. Posner)所說的「原創」。「熟悉」(heimlich)不僅是中國文化中隱藏的一面重新理解。熟悉也有「本土的」意思,中國的本土。理解中國文化必須「中國化」。這聽起來似乎很奇怪。但中國文化的複雜與內在張力,往往就是在改寫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情景,作為正負情愫的嘲弄對象。我們都認為「太熟悉」中國文化的某些本質了。而「熟悉化」是用熟悉的事物如中醫日常生活形態(不是醫學專業),去理解業已「陌生的」中國文化而訴合無間。這是作者硜硜自守不敢強作解人的。
中國醫學有明暗。中醫不只是看病把脈、技術的。文化的戥秤上,我更喜歡闇暗、隱去不談的部份。於是我們到達那最昏黑的一角,面對面,看見中國文化的優美與韌性;那曾經使我們失去本土身份,使我們分裂的爭論的歷史長流裡。我們找回對中國文化的「敬畏意識」,共同對著文化存有意識而新奇驚訝,就好像再一次注視了不落凡近、無窮無盡的天空星體。
李建民
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