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紅色的疼痛
想要推敲一種冷肅的姿勢與聲音為這本集子說幾句話,枯坐半日,心思縹緲,如浮雲、流光無法拘捕入罐。於是,我只是坐在書房的老位置,看著初夏的微風曳動一蓬蓬茂密的竹葉,搖晃老老少少的綠,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裏藏著一隻略嫌興奮的蟬,叫得好像新科狀元。
天籟俱在,讓人放心。
也許是完成一本書後,習慣性出現憂鬱狀態,才會覺得千言萬語不說也罷;也許背景可以拉得更寬些,看看文學在現代社會的處境,想想所剩不多的固守著孤夜寒窗的文學信眾,到底意義何在?便不由得讓心情在谷底行走。有這樣的情緒,畢竟還是沉不住氣的小溪境界吧!在那些胸懷瀚海、與天地共吞吐的人心中,再怎麼焦躁的時代不改其貞靜,處境與意義云云何需鼓舌以辯?一切答案不就在孤夜寒窗裏嗎?而孤夜寒窗不就為了「趣味」嗎?人間世的趣味,生命的趣味,與天籟閒閒對答的趣味。
這麼想,也就可以關門閉戶,安安靜靜把墨磨下去了。
回到這本書吧。第十一本散文集,依例也是砍砍殺殺才成其面目。主要收錄一九九一至九六,五年間作品;部分文章的創作期與《胭脂盆地》重疊,但因各有所屬,所以遲至今日才收編。大約在六年前,即構想寫一本探勘女性內在世界的書,窺其情感奧秘,聽其扎掙之聲。一路走走停停,恣意穿梭新舊時光及各階段女貌之間,便寫成今日的模樣。首先,這書雖屬散文,但多篇已是散文與小說的混血體;次之,我未把女性放在男性的經緯度上去丈量、剖讀,因為她們即是自身的經緯,無需外借。最後,如果這些故事讀來有「蟬蛻」意涵,也是從「舊我」蛻為「新我」,並非從殘缺的半人走向全人。但我也必須承認,故事中的女人各有各的艱難行旅,她們沒有外援,只能自己做自己的領航。我追蹤她們的步履,摹寫女性的壯麗與高貴。
「女兒紅」歷來指的是酒,舊時民間習俗,若生女兒,即釀酒貯藏,待出嫁時再取出宴客,因此也稱「女酒」或「女兒酒」。這大紅喜宴上的一罈佳釀,固然歡了賓客,但從晃漾的酒液中浮影而出的那副景象卻令人驚心:一個天生地養的女兒就這麼隨著鑼鼓隊伍走過曠野去領取她的未知;那罈酒飲盡了,表示從此她是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獨者,要一片天,得靠自己去掙。從這個角度體會,「女兒紅」這酒,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況味,是送別壯士的。
辭書上說,有一種紅蘿蔔別名「女兒紅」,十足的鄉土氣息。想像某個冷冽的早晨,莊稼人撥霧來到菜圃,寒霜凍懨了果蔬,唯有那一畦蘿蔔田閃閃發光,長梗裂葉看起來精神飽滿,握手一揪,一根根結實的、鮮美的紅蘿蔔喜滋滋地破土,好像一顆顆又長又胖的釘子,默默地把山川湖海釘牢。這麼一想,「女兒紅」又接近了地母性格。
一半壯士一半地母,我是這麼看世間女兒的。
然而經驗中,讓我刻骨銘心的紅色,卻跟血、牲禮與火焰有關。
血色,殘酷的紅。我總是記得一條淺色毛巾被汩汩流出的人血染成暗紅的情景,那毛巾像來不及吮吸的嘴,遂滴滴答答涎下血水。人血,當然是死神的胭脂。我想,若仔細看,會發現血的顏色裏有多層次的暗影,所以那色澤才能包藏豐富的爭辯:死亡與再生,纏縛與解脫,幻滅與真實,囚禁與自由……緣此體會,故有〈輯一〉。
而牲禮的紅是屬於童年時代跟母親有關的記憶。年節祭祀中,「紅龜粿」與「麵龜」的紅令人感到溫暖。不獨是食物本身可口及其背後隱含的信仰力量才叫人緬懷,更重要是每一幢磚瓦屋內都有一名把自己當作獻禮的女子才使那紅色有了鄉愁的重量。因此,〈輯二〉四篇,難免帶著母性。
火的顏色與火鶴花的紅原本無涉,但我歡喜火鶴的意象;浴於烈焰,振翅高飛,一路拍散星星點點的火屑。那純粹的紅色裏藏有不為人知的灼痛,〈輯三〉的故事,就當作幽深隱秘的內在世界裏,一枚枚火燎的印記吧。
作者自述至此,也算坦白從寬,再往下寫,就接近悔過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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