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進出歷史
父親周昇雷於二○○六年三月辭世。
至今,我卻沒因為父親的離開流下一滴眼淚。
但夜深人靜,夢醒時分,耳邊彷彿聽到老爸蒼老沙啞的聲音,眼前浮現老爸最後幾年尷尬苦笑的面容,窸窸窣窣,淡淡平平;讓我不禁回想起老爸在世的那些日子,他講過的話,他經歷過的事,他對於大陸、臺灣這兩塊予他是生身熱土的點點滴滴……這兩塊土地上都有他的親人、他的血脈、他的日子……這兩塊土地上又都有他的恩怨、他的追悔、他的故事……我想,父親辭世的時候,對這兩塊一峽相隔的土地有著如許地眷戀吧?也許,還有他的許多未盡的期冀?
作為女兒,我是臺灣老兵的第二代;作為歷史,我是臺灣老兵在臺灣活生生的見證。
我是在臺灣落生的,我的媽媽是臺灣人。然而,大陸上有我的「大媽媽」,有我的同父異母的親哥哥。老爸和他的同事、戰友,僅就我親見、親歷、親聞、親聆,就可以記錄下許多故事,許多情感,許多遺憾。於是,我決定將老爸和他們這一代老兵的事情記錄下來。
本以為一個平凡老兵的故事三言兩句就交代完畢。但一跳進大腦的記憶庫裡,一筆回憶又勾出另一筆回憶;一個情節又帶出早已沒入歷史的另一個情節。反反覆複,繾繾綣綣,揮之又來,來之卻去……
幼年發生的瑣碎小事,青少年時期諸多與我並不相干的事,而老兵們日子與故事,幾乎又都是人生邊緣的許多日子與故事,如今依靠著我的回憶、媽媽、叔叔、伯伯及姨丈的口述,竟譜出我老爸「進出歷史」那平凡卻又不凡的一生。不。不僅僅是老爸一個人的一生,而是這一代臺灣老兵們的一生。……
於是,我決定以我並不熟練的文字,寫一本書。
一開始,我想先將父親的一生簡化為以下「關鍵字」,準備在大歷史下書寫他的個人傳記:
出生、討老婆生孩子、賣壯丁、蔣緯國徐州剿共、投筆從戎、中鼎號軍艦來臺灣、古寧頭炮戰、美援、政府遷台、美軍第七艦隊、在台又結婚生孩子、退伍開計程車、中美斷交、美軍撤台、賣水煎包、開大卡車、酒矸倘賣無、天安門事變、探親、戰士授田證、光男企業倒閉、王金平早餐會報、解甲歸田。
上述關鍵字借由電腦網際網路,雖能精確找出實際發生年代及相關背景,但資料看多了反而掉進文字與資料的洪流,摸不著邊際,靠不著案底,許多歷史資料看似重要,但又與我父親何干?
於是,便停了筆。
停頓兩年,心有不甘。再捉電腦,重新出發。
在一次次整理紛亂思緒後,終於抓住了書寫的要旨:
我想表達我有一位非常平凡的爸爸,他就如同坐在公園樹陰下乘涼的老伯,有時也如在醫院領號碼牌的慢性病患,或是巷口早餐店的常客,老是點燒餅油條配豆漿……他就是那麼一般的一位老人,也是非常平凡的一個退伍老兵。但是,他又是一個承載了中華民族的歷史苦難、記錄了兩岸幾十年恩怨的從大陸來臺灣的老兵。不。不是他一個。而是一批、一大批。他們被歷史拋入一道有些必然,亦有些怪誕的洪流,寂寞、平淡地告訴世界:我們是從大陸來臺灣的老兵。
二○一三年春天回台,拜訪住在中和的姨丈,也是老爸的軍中兄弟。只為再多聽一次那些小故事,張羅幾幀老照片。出乎意料,姨丈拿出一疊塵封已久、我從沒看過、甚至不知道它曾真實存在的歷史照片,瞬間彌補了我心中的大缺憾。
雖然花了四五年收集整理老爸的大事記,也陸續完成一篇又一篇的短文;但每每想做全書連貫整合,卻覺得還有一些重要環節脫鉤沒交代,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直到姨丈給我的三張黑白照片出現——其中一張拍攝於民國三十八年八月十二日(一九四九年),我的父親周昇雷蹲坐在金門之熊戰車車體上,他乳臭未乾、玩世不恭、惱怒不屑的眼神,瞬間讓我找到二十三歲父親的模樣。
照片中戰車車體佐證了我的故事內容。這也是我首度見到父親剛到臺灣第一年的神情。揣摩他當時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心情。我想,那一刻是多麼彌足珍貴,那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捩點啊!幸而被我在這裡找回了。
當年因遵奉黨國指針「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官兵全面禁止結婚,導致父親流浪臺灣十二年未成家。若非後來有了家庭,一字一紙一照片都沒有任何意義,又如何會有我?
我一直以為政府遷台初期,民不聊生,哪裡會有相機?孰料還真有?還真就留下這些歷史的「珍貴」。感謝我有一位玩攝影的姨丈。雖然這三張陳年舊照讓我心情無比沉重,有如坦克車壓過心上般喘不過氣,卻又深怕有更多遺漏而捨不得收稿。
但心中還是有了扎實的肯定:我找到答案了!我找到那脫落的螺絲了!我找回父親在台五十八年的原點了!
於是,我知道了:我要為臺灣老兵說一句話。
雖然,這個念頭折磨了我很久,很久了。但今日成書,且在大陸——我的老爸和我的根——正式出版。我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
是為自序。
賢君二○一四年八月 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