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些批評?問題到底在哪兒?往往,對佛洛伊德的批評只陳述了表面的現象。精神分析並沒有、也無法服從科學的客觀及實驗模式。雖然佛洛伊德立下了規範以儘量減少分析者對被分析者的影響,但分析的過程與實驗室裡的實驗大相逕庭。精神分析師與心理治療師會持續嘗試修訂臨床模式,以便幫助他們了解患者,並且製造了一個豐富而多變的反省體(body of reflection)。然而此種修訂應該視為分析與治療技巧的純熟,而非建立假設以便用實驗加以驗證。許多精神分析師都接受自己的工作「是一種藝術而非科學」這種說法。
《夢的解析》,以及更廣泛而言的佛洛伊德學派,對創造性文學所造成的影響,其實比一般所以為的小。佛洛伊德自己就第一個承認,有創造力的作家都是以自己心理學上的直覺,預見了佛洛伊德在學理上的發現。作家並非出於焦慮而依循心理學理論者的指示而行,作家所吸收的,乃是他們那個時代所有的心理學理論,而二十世紀早期提供了很多很多佛洛伊德學派以外的理論。偉大的心理學小說家普魯斯特、穆齊爾、吳爾芙等人,對佛洛伊德都興趣缺缺。意識流的、如夢一般的流動性的敘述體,在佛洛伊德之前就已經存在。最早採用的作家杜賈登(Les Lauriers sont coupe, 1888),其靈感來自華格納的〈連續不斷的旋律〉(continuous melody)。另一方面,卡夫卡在寫就其成名作《審判》時,記錄了所有出現在心中的意念,書中出現如下的句子:「很自然地想到佛洛伊德」,而有可能關於佛洛伊德早期作品的第一手,甚至第二手的資料,幫助他有自信而集中精神地使用影像,特別是在他的恐怖短篇小說〈鄉村醫生〉(A Country Doctor)裡。另一個對佛洛伊德的夢理論運用較不明顯的是超現實主義者,他們在詩歌以及繪畫中嘗試揚棄理性的控制,且同時並置了潛意識湧現出的影像。更重要的是,佛洛伊德歸咎於無意識的語言特徵,形成了喬伊斯的夢語言的史詩作品:《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在書中,一個遠古的敘述體從一個多種語言的漩渦中持續湧現。
佛洛伊德早期作品的廣泛遺產其實非常豐富,無法輕易就完全洞悉。在文化方面的詮釋方法,以及對社會生活就是文化本身的這些體認,直到如今都還是人文學的主流。克利弗德?紀爾茲曾經作過如下有力的敘述:「我相信……人乃是一種動物,懸掛在自己所織的網上,我認為文化就是那個網,而對文化之網的分析並非一種尋找定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尋找意義的詮釋科學。」如果我們要將這個尋求意義的努力在歷史上找個起點,則達爾文的研究《人類與動物的情感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 1872)可能是一個好的起點;書中顯示了本來是為了某個實用意義的身體動作,因為發現了新的用途可以做某種表達,而存活下來。佛洛伊德將這個方法引申到歇斯底里症的症狀,這些症狀原本被認為是沒有意義的。「所有的這些感受與神經支配,」佛洛伊德如此寫道,「都屬於『情感表達』的領域,達爾文對此已經有所昭示,這些構成了原本該有意義且有目的的各種動作。」(S. E., 2, p. 181)佛洛伊德接著繼續揭露日常生活未曾考慮到的瑣事裡的意義:在夢、玩笑、口誤,以及看來無心的記憶錯誤之中的意義。拜佛洛伊德之賜,很多社會生活的領域都變得可以理解:它們構成了一篇可以閱讀的文本。然而,雖然佛洛伊德提供了一個社會文本的字彙,我們仍然需要文法,而這個文法是由與他同時代的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所補充。索緒爾指出,語言能夠走得多遠,並非視其對那些非語言的現實之指涉,而是端賴語言內在的系統特徵。我們如果把語言理解為一個符號系統,則語言可以提供一個模式,成為一種「研究社會之內的種種符號的生命活動」的科學,索緒爾稱之為「符號」(semiotics)當我們將索緒爾對符號學的觀念,與佛洛伊德對此觀念所做的潛在視野引申加以合併,眼前便展開了一條道路,將人文學轉形成一種對意義本身、意義的建構、感知,以及詮釋的研究。現在我們有了符號學與文化上的研究,不僅包含藝術,而且包括我們的手勢、衣著、食物、姿態、儀式,以及所有社會階級的形式,都可研究。我們學習到應用遙遠的、半困惑的眼光來凝望自己,而人類學家用這個眼光來看其他的文化,因此在人文學裡出現的「文化轉向」,是由諸如紀爾茲等人類學家首開先河,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最後,我們要問,到底是什麼使得佛洛伊德用這種人類學家的遙遠凝望來看自己的社會?就像很多德國以及奧地利的中產階級猶太人一樣,他深深地浸淫在西方的文化中,從希臘開始直到馬克吐溫。然而這個深遠的教化過程,並沒有伴隨完全的社會整合。佛洛伊德如此敬愛他那些非猶太人的老師與同事,包括布呂克以及費歇-馬索等人,但是他仍然覺得在同是猶太人的社群中最感自在,這可從他告訴維也納聖約之子會(B’nai B’rith)的話中看出:「一個對內在認同的清醒意識,乃是一個共同的心靈建構的安全私密所在。」(S. E., 20, p. 274)曾有人說佛洛伊德的邊緣感乃是對其創造性的一大激勵。他並非只因為覺得需要證明自己,他還尋求建構一個普遍的科學,可以將猶太的差異沉浸而沒入張臂擁抱的非理性、隱藏,常常是可恥的統治心靈的力量中。因此他看著自己在所處的社會中,那一半在內、一半在外的位置。這正是標準的參與觀察者(participant observer)所採取的位置,而且他從這站在社會邊緣的觀點,徹底改造了這個社會的自我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