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童稚時就喜歡學習寫象形漢體文字,逐漸獲致些微的心得。家兄炳模大我兩歲,象棋、圍棋、運動(打棒球)、跑步都比我敏捷、靈活,因為哥哥確實比弟弟聰明不少;我不甘心上天註定的老二身分就務必要跟隨老大才行,總需努力解套,並以之作為平衡的槓桿。我想出了一招—在尊長祖、父輩前,比賽寫「字」;果然,敲到了哥哥的拙處,讓我們兄弟兩人親愛精誠、相互依偎地長大。無意中,我的中文寫字、造句、前後上下連結語氣都能順理;所以,自國小三年級擔任班長時,級導老師應記載每天的「教學日誌」就推給我代勞,五年級時蘇承明老師剛從臺南師範學校畢業就來擔任我們永福國小的班導,他喊我過去,當場在教室黑板上要我寫一段文字「耶穌基督疼愛世人」,我照辦,班上同學叫嚷著:「很好笑,城仲模寫的字比蘇老師的好看……」從此,到國小畢業,班上「教學日誌」就成了我被附加的學校功課。真沒想到,打從十三歲開始,我對於每天的投足舉手、時刻行誼就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以迄現在,理由很單純,我不甘心讓每日的生活變成雲霧灰褐、消極度過;其間在高三、大一時因為閱讀了胡適《留學日記》、《四十自述》、《胡適文存》、《蔡元培文集》;梁啟超《飲冰室文集》;林語堂《京華煙雲》(Moment in Peking)等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後薈萃文學、哲理及世界小說名著,更使我嗜好每日劄記自己的家居生活、學校培育及社會動態集錦,讓我意識到生命的珍貴、須臾不可荒廢的心性;使我天天記載行誼,成了自己對自我鞭策、激勵,今日果真已憫心反省、交代得過去,可以安然入眠的一種方式。這本拙著劄記之所以難下筆綜理彙整、取捨摘要,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每日的心思行止、交談承命、公私生活的記事,是太細緻雜沓了的緣故。
大一入學前學校先安排有「新生訓練」的課程,我特別凝視到東吳大學的校徽LOGO,白紅細粗線條、內外循序圈了又圈,細膩委婉、洋溢自信、紋彩純粹、文采緣飾,是我所看到整體構圖最醒目且最能吸引人的徽章,它予人高貴氣質又落落大方,能抒發美感的極佳校徽之創作;這一些只是就外在形式意義的描述,若進一步論及實質的內容意涵,我完全被英文校訓這一句話給「著迷」了—「Un To A Full Grown Man」(仲模謹按:此句語出耶穌基督聖經新約全書以弗所書(Ephesians)第四章十三節—直等到我們眾人在真道上同歸於一,認識神的兒子,得以長大成人,滿有基督長成的身量),東吳大學開創學校諸前輩,確實智慧驚人—把超越現世、宗教上的語言與神學哲理,改編並翻譯成人間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普通白話用語,激勵所有的學子「一輩子都要努力去學習成為一個充分成長的人」(也可以深入轉譯為「每個人,都要在生活中讓自己的人品修涵、學問滋養充分並繼續不斷地成長。」)它逐漸地陪伴我成為終生謹記在心的「座右銘」。
至於該LOGO裡還加註了孫文先生於一九二三年提倡過的「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把它當成是該外文的中文標準翻譯;這個,東方古國文化中經常陷入虛無縹緲的傳統—喜好把玩辭藻、舞弄文墨,連自己都講不清楚、也未必相信的話語;沒人知道什麼是「天地正氣」、「古今完人」的文字意涵,因為人類文化、歷史上,除了文人的騰雲玄妙之運筆功夫和政治人物的華而不實之宣傳伎倆,並不曾有普遍公認、毫無爭議的這種事和這種人,卻竟然用來和任何人都能體會的「a full grown man」並列作對照!我只能無奈地說:自然機智的天才和托古基因的昏庸相隔僅是一線間!(在臺灣的中學生,看到「正氣」輒會聯想到宋代的文天祥「正氣歌」;看到「完人」字眼,教育部曾告訴學生們「太原五百完人」的故事!)我留學的第一站是日本東京的早稻田大學。剛到不久,經常到校園各處去蹓躂;看到很多中型學生人群的聚會,不問是在大廳、室內或大樹蔭下,都會有齊唱校歌的雄壯節奏聲音,使人感覺朝氣蓬勃,是非常提神又好聽,但不知的確的歌詞。起初,我不太注意,也沒用心想了解其內容。其後,因參與大學開學始業式,看到唱校歌的諸種附帶配備規矩,二千多名新生在帶頭引領者學長呼號下,齊一雙手、身軀、體魄、兩腿的使勁動作,異常整齊的向心力之呼唱,自然而然地叫我非快一點去學習理解校歌詞句的蘊涵不可。不久,適遇「早慶戰」(日本六大名校棒球比賽),這是全日本,至少是關東、關西及東北地區全民性矚目的盛事;若早大贏了,會在新宿通宵達旦地慶祝;輸了,慶應大學就會在東京銀座狂歡作樂。以我的母校早稻田大學而言,在比賽時,其前、之後或中段,在慶功宴時,整座新宿副都心會變成不夜城;這個時段,聽到的就是著名的早大校歌—分成三首,第一首第五句「毋忘現世,(心存)久遠的理想」,它幾乎像觸電般地打進了我的心扉,讓我莫名感動,也符合我時刻注意的處世態度,因為徒具前者,會使人短視,只重後者,會令人迷惘,而兩者兼具,才會真正讓人平穩圓融而能柔克艱辛、化險為夷,並進而容易去追尋有意義的人生目標—行為舉止的「真」、內心意境的「善」、生活品味的「美」,最後抵於我一直在嚮往、學習、修練的「無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