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二的雨天,在肯特郡坎特伯里。我在幫三年級的學生上課,課程內容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或許不是明智之舉。一位資深同事最近發現我在創意寫作課教文學理論,不太高興。「妳在想什麼?」一群學生為了簡報解構主義的研討會向她借沙發後,她這麼問我。「老天,就教他們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差別,放他們去寫不就得了。」
其他一些挺粗淺的道理也被忽略了,比方說虛構的故事就是在講受苦、矛盾、戲劇性事件──我們正因這些東西才有人的樣子。這要怎麼教?現存的「規則」就這麼拋出來,無法解釋從何而來,也無法解釋這些規則有時候根本大錯特錯。為什麼呈現比說來得好?要怎麼寫自己所知又要避免寫出一本自傳?陳腔濫調和副詞又有什麼不好?在《瓶中美人》(The Bell Jar)裡,主角愛瑟.葛林伍德說:「我的飲料濕濡,而且令人憂鬱。」按一般的創意寫作標準來說,這「寫得不好」,因為很抽象,不夠具體,但語境來看非常出色,正適合這個角色和當下的情境。我覺得在教創意寫作的時候,除了辨認寫法的好壞,也要能分析寫法和理由。我也要鼓勵新進作家願意冒險,多一點野心。我要他們明白,寫作是很深奧的溝通行動,不光是技巧的練習。
我開始注意到閱讀清單上的其他故事也引起類似的反應。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寫過一個絕妙的故事〈海橡樹〉(Sea Oak),故事主人翁的姨媽死了,變成殭屍,對著他大喊「拿你的老二出來」(他在男性上空酒吧上班,但他知道提供「額外服務」的話可以多賺一點)。在馬格努斯.米爾斯(Magnus Mills)的小說《我們都是生活的困獸》(The Restraint of Beasts)裡,幾個蓋高張力籬笆的工人不小心連番殺了人,然後把他們埋在門柱下面。在妮可拉.巴克(Nicola Barker)的小說《離外面的希望五英里》(Five Miles from Outer Hope)裡,少女梅德維愛上一個渾身抗菌劑味的男人,卻又因為一場失控的惡作劇而嚇跑了他——她從陰道裡拉出塑膠蜈蚣。還有契訶夫的《羅柴爾德的提琴》(Rothschild’s Fiddle),開場便說「這是一座小鎮,還比不上一個村落,居民主要是老人,幾乎都不死,真的很惱人」。
當我向學生重提醜嬰兒,他們會出現如下的對話:
「噢,老天啊,醜嬰兒。醜嬰兒!」
「我好喜歡那個故事。」
「雖然有點惡劣。」
「對啊,可是笑死人了。」
「我愛死醜嬰兒了。」
「我也是,好可愛。」
「故事裡的人叫什麼名字啊?法蘭和……」
「傑克?」
「對,他們不是最後也生了一個暴躁糟糕的嬰兒?」
「沒錯,過了那天晚上,她是不是說,『用你的種子填滿我!』」
「好噁。」
「而且他們的嬰兒最後還有種『狡猾的傾向』。」
「法蘭把頭髮剪了,人也胖了。」
「對啊,後來他們真的很慘。」
「那隻孔雀呢?」
「不是有天晚上飛到樹上不肯下來?」
諸如此類。
〈羽毛〉是卡佛比較傷感的一個故事,但也討論嚴肅的問題,例如與家庭有關的選擇,以及美在生活中的作用。學生讀完故事後,會想到這些問題。他們思索請人來吃晚餐會怎麼改變你的人生,觀察別人的舉動會如何影響自身的行事。不過醜嬰兒是他們的起點,大家都愛醜嬰兒。醜嬰兒讓人疏離熟悉的嬰兒模樣,卻不脫自然,很真實,讓我們有點驚嚇,精神一振,更細心閱讀接下來的段落。像這種戲謔、無禮的時刻,是虛構故事中的一大樂趣。這些時刻不只出現在現代作品裡,也不光用於凸顯性愛和死亡(不過這兩個題材很普遍)。《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睡鼠、《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裡的溫米克先生、珍.奧斯汀(Jane Austen)在《諾桑格寺》(Northanger Abbey)裡諷刺志異小說的仿作、阿蘭達蒂.洛伊(Arundhati Roy)的《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裡嬰兒克加瑪的「蝴蝶袖」(「嬰兒克加瑪緊抓著前座的椅背。車子開動時,她的蝴蝶袖晃來晃去,有如晾著的沉重衣物在風中晃動」),誰看了不哈哈大笑?的確,偉大的小說裡都有詼諧橋段。要學寫作,就要思考怎麼處理玩笑與幽默。
因此我開始講課,這在創意寫作課程上並不常見。我覺得很刺激,找方法解釋電影《駭客任務》(The Matrix, 1999)訴說的故事為什麼很像柏拉圖的《洞穴寓言》(Simile of the Cave),黛安娜王妃之死怎麼會和《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一樣遵循悲劇法則。我分析經典文學,也分析流行文化,除了讓課程內容更簡單明瞭,也因為我希望學生能從周遭生活中觀察到情節、結構、寫作技巧。電影《玩具總動員》(Toy Story)或許不如《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或《孤星血淚》那麼深刻複雜,卻真的遵循不少相同的「法則」。小說《達文西密碼》(The Da Vinci Code)的步調很快,也提出嚴肅的問題,從各方面來看結構都算穩固,但寫作手法也不脫俗套(甚至可說很爛)。八卦小報或許不擅長提供深度分析,卻整版精煉而能引發聯想的散文。我們說故事時只有固定幾種情節(我覺得有八種,但一種、兩種、三種、五種或七種也各有支持者),但用來塑造人物和意象的名詞和動詞幾乎沒有上限,而正是這些人物和意象賦予故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