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一九九三年,清華版《陳寅恪詩集》印出時,我即讀過,但說實話,沒有讀懂。後來看到余英時先生的釋證,感覺眼光非常犀利,但因為余先生解陳詩以宏觀判斷為切入點,在坐實今典方面較模糊,所以對陳詩我多數還是不知所云。後來讀到文輝兄《陳寅恪詩箋釋》,他對陳詩的理解極為豐富,但在坐實今典方面,感覺也不解渴。
近年有些閒時間,我再讀陳詩,忽然感覺有所理解,隨即憑直覺和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知識份子的判斷,試解了幾首晚年陳詩。我無中國古典詩文的修養,解陳詩以尋今典為目標,以坐實史事為追求,以直覺和猜測為基本方法,一定落實到具體人事。我解陳詩,完全循「以陳解陳」之方法,我是用陳寅恪自己在《柳如是別傳》中暗示過的辦法解陳詩。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明確表達過,自來注釋詩章,一為考證,一為解釋辭句,前者是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後者是古典,即舊籍之出處。他認為,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當最初出處不足時,更須引其他最初有關者以補足,始能通解作者遣詞用意之妙。
陳寅恪一九三一年寫〈庾信哀江南賦與杜甫詠懷古跡詩〉時,即用了他後來慣用的尋「今典」方法。一九三四年,陳寅恪在〈讀哀江南賦〉中明確界定了「古典」與「今典」概念,並特別強調了尋今典時,要注意「時代限斷」和「聞見之可能」。我正是受此啟發,開始在陳寅恪晚年詩中尋「今典」。
《柳如是別傳》和晚年陳詩的關係,極為複雜,也極為簡單。說複雜,意謂晚年陳詩故實多在《柳如是別傳》中(主要是情緒與感慨),說簡單,意謂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一開始即提示過解陳詩的基本方法。
最後我要說,如果沒有余英時、胡文輝和其它人對陳詩研究的積累,我即想不到解陳詩,也沒有能力解陳詩。如果自認還略有心得,那完全是建立在他們研究工作基礎上。
陳詩極為豐富,如果解對了一首,或者給出了一個思路,我以為都是有意義的學術工作。我深知自己知識的膚淺和思路的固執,會導致很多錯誤甚至被認為是胡扯。不過我也深信,解陳詩,有時還真需要一點胡扯,至少它可以開啟思路。比如陳詩〈項羽本紀〉,我先解為張東蓀,後來又想過翁文灝;解陳詩〈文章〉,先想過章士釗,後來又到馮友蘭,岑仲勉,如果都錯了,也能避免他人再錯。解陳詩,需要一個試錯過程,解陳詩,錯也是對。
最後再強調,我解晚年陳詩多是憑直覺和猜測,不足為法。解陳詩的目的不是研究舊詩,不是研究古典文學,而是觀察一個知識份子在特殊時代的內心世界。
作者
二○一八年十月二十日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