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面對死亡,追求本真的存在
黃光國
這本《愛與意志》是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大師Rollo May的成名之作,原書在一九六九年由紐約諾頓公司出版。Rollo May在西方精神醫學界極富盛名,在台灣卻鮮少為人所知。主要原因在於:長久以來,台灣心理學界一直籠罩在「素樸實徵主義」的陰影之下,對心理分析有深入研究的學者,已經是屈指可數;對存在主義心理分析下過工夫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在利潤掛帥的資本主義時代,台灣的出版市場到處充斥著許多沒什麼學術價值的通俗心理學譯作,這本存在主義心理分析的扛鼎鉅著,雖然在二十年前經由「志文出版社」翻譯出版,卻早已絕版多時,二十年後的今天,「立緒文化編輯部」才又重新規劃,譯成中文,這大概只能怪台灣學風澆薄,這類著作「知音難覓」吧?
然而,如果我們仔細閱讀這本書,我們當可發現:這本書所討論的問題,對於台灣社會中的男男女女,不僅沒有過時,而且還十分適用。為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說明存在主義所產生的時代背景。西方文藝復興運動發生之後,理性主義的勃興,促成了工業革命的發生,同時也造成了資本主義的興起。在資本主義社會裡,「金錢」和「權力」變成兩種最具主導力的價值觀念,許多人都喜歡絞盡腦汁,希望以各種不同的「知識」作為「工具」,來追求「金錢」和「權力」。結果西方文明從希臘時期以來對於「理論理性」的追求,異化成為「工具理性」的極度擴張;人類的存在方式也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海德格認為:人「存在於世」(being-in-the-world)的方式可以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選擇「是自己本身」,他稱之為「本真的存在」;另一種是選擇「不是自己本身」,他稱之為「非本真的存在」。對於這兩種存在方式作出抉擇之後,則個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對自己的態度不同,和別人的關係不同,連時間觀也會有所不同。處於「本真的存在」狀態,個人所使用的是「原初性思考」(originative thinking),他並不像笛卡兒哲學那樣,將自己想像是和客體對立的主體,相反的,他會開放自己,放鬆自己,讓世界中的事物降臨到自己身上,和自己融為一體,這種境界海德格稱之為「與物同遊」(in play within the matter itself)。在這種境界裡,個人是他真正的自己,他人也會如其所是地展現其自身,人與人之間有一種互為主體性的了解,他們之間的關聯,也有一種時間上的連續性和延展性。
「非本真的存在」則不然。在這種存在狀態裡,個人把自己想像成是和外在世界對立的「主體」,並且企圖用「技術性思考」(technical thinking)或「形上學思考」(metaphysical thinking)來掌握或操縱外在世界中的客體。當他用這樣的方式和他人互動的時候,他會選擇「不是自己本身」,努力地把自我隱藏起來,並且盡量變得跟「常人」一樣。如此一來,他既不需要作任何的道德抉擇,也不需要擔負任何責任,因而也喪失了所有的自由。在這種「非本真的存在」狀態裡,時間觀的表述方式是「現在—現在—現在」,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未來的尚未到來,也很難有所期待。個人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把握現在」。
在這本著作中,Rollo May指出:在西方傳統中,有四種愛的形式。第一種是性,西方人稱之為肉慾(lust)或力比多(libido)。其次是愛慾(eros),這種愛的驅力令人有繁殖和創造的慾望。第三種是朋友之愛,希臘人稱之為philia,第四種是「同胞愛」,或agap?,意指會為他人的福祉設想,譬如:「神愛世人」即為此種愛的原型。然而,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不久,西方人開始把他們的關懷集中在以肉慾為主的「性」之上,以為它可以取代愛的其他形式,「我們從假裝性根本不存在,猛地轉入一個全心全意為性著迷的狀態」,任何書店都可以買到談論性知識或性技術的書籍,每一天的報紙都可以看到許多有關避孕、墮胎、通姦或同性戀的消息,「人們大方地在性行為中裸露自己的身體,然而,對伴隨著溫柔而來的心理層面和心靈層面的裸露,人們則顯得戒慎恐懼」。為了克服自身的孤獨狀態,為了逃脫空虛感和冷漠的威脅,人們把自己變成了一部「性愛機器」,「伴侶們氣喘吁吁地顫抖著,希望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同樣的顫抖回應,好證明自己的身體並未麻木」。怪異的是:性行為愈開放,人們對性歡愉的感受卻愈來愈淡,熱情也減低到幾乎消退的地步,性關係變得枯燥乏味,甚至服用迷幻藥也無濟於事。Rollo May毫不含糊地指出:這種「性格分裂的人,其實是技術化之人的自然產物」,他們躲避親密關係,碰觸不著親密關係,甚至無法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用海德格的概念來說,這是屬於「非本真之存在」狀態,在異性關係或人際關係方面所顯現出來的特色。
然則,有什麼力量可以使由這種「非本真的存在」「選擇」成為「本真的存在」狀態呢?海德格認為:對於「死亡」的理解,是使人由「非本真的存在」,超拔到「本真存在」的唯一途徑。每一個人都會死,而且在任何一個時刻都可能突然死亡。可是,大多數人都不認為自己隨時會死,而寧可相信:自己還有無數日子可以活。這樣的信念使個人致力於追求「常人」的價值,並且變成一個終日在使用「技術性思考」的盤算者。死亡的意義是個人永遠不再生存在這世界上。「面對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使所有現世的東西都喪失掉原有的價值。這時候,人才會定下心來,嚴肅思考存在的本質,而去追求「本真的」存在狀態。
同樣的,Rollo May也認為:對於死亡的覺識將使我們對於愛情的價值有更廣闊的開放性。在本書第四章的開頭,他引述著名心理學者馬斯洛在第一次心臟病發作後所寫的一封信,信中有一段話是這麼寫的:「死亡,和它終將現身的可能性,使得愛、熱情的愛,成為可能。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將永遠不死,我懷疑我們是否還能如此熱情相愛,是否還能經驗到這等狂喜。」更清楚地說,就本書所關懷的「愛與性」而言,個人也是要清楚地認識到:人是一種「面對死亡的存在」,他才會反省並仔細評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所崇尚的價值;這時候,他才有可能選擇追求「本真的存在狀態」,不再把異性當做是滿足個人性慾的工具,而樂於和對方建立長久的穩定關係。愛與意志合而為一,他對於肉慾的耽迷才有可能超拔成為對於「愛慾」的嚮往。在這種存在狀態裡,時間並不是以「現在」作為核心,由「過去」奔向「未來」的直線型流失過程;而變成一種「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不斷往復循環:「過去」和「現在」打通了,走向未來也可回復到「過去」,人的存在不再是全然的空無,反倒蘊含著無限多的可能。
談到這裡,我們便可以回過頭來說明:為什麼我認為Rollo May的這本鉅著對於今日的台灣社會仍然有高度的適用性。台灣的文化發展一向是跟在西方社會之後,邯鄲學步,亦步亦趨。西方文明中蘊含有「工具理性」或「技術性思考」的文化質素,通常都會像疫病一樣地快速傳遍台灣社會;然而,西方思想家對其文明發展的深刻反思,通常都要晚個三、五年甚至二、三十年,才能經由少數知識份子的引介,逐漸為人所知。在過去幾十年中,在一批所謂「現代化派」知識份子的狂吹濫捧之下,傳統社會中的性道德和性規範早已土崩瓦解;對於新世代的年輕人而言,什麼「一夜情」、性解放、搖頭丸、墮胎、未婚媽媽、同性戀……等等,都是司空見慣之事。年輕人不管發生任何性的糾葛,許多「心理學家」和「輔導專家」的建議一定是「加強性教育」。在這種「性技術思考」氾濫成災的時代,將這本《愛與意志》譯成中文,讓我們對於自身的時代處境,有多一點反思的空間,誰曰不宜?
在對本書做完引介之後,作為一個致力於推廣「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學者,對於本書的內容,我還想做一點提示。我們在讀本書的時候,切不可忘記:本書的作者是一位西方的心理學家,他在書中雖然偶爾也會提到東方文化的觀點,但整本書的思維理路卻是純粹西方式的。比方說,在本書中,他花費許多篇幅所討論的一個核心概念「愛慾」或「愛洛斯」(Eros),就完全是西方文化的產品,跟傳統中華文化可以說是完全不相應的。在一篇題為〈自由與自律之間〉的論文中,哲學家唐力權曾經用一段十分精闢的話來突顯中、西文化在這一方面的對比。他說:中國人的文化心靈是「良知型」(良知偏勝)的,而非「愛羅型」(愛羅偏勝)的。愛羅心性(Eros)乃是一個喻於「自體性價值」的心性,而良知心性卻是一個喻於「互體性價值」的心性。愛羅人所突顯的乃是「材知愛慾」的「自由本能」,而良知人所彰顯的卻是「仁恕關懷」和「悱惻本性」;前者是一種「異隔對執」的本能,而後者則是一種「同體感適」的本性。
唐氏所謂的「愛羅型」或「愛羅偏勝」,就是本書所說的「愛慾」或「愛洛斯」。換句話說,所謂「本真的存在狀態」,對於西方人和華人是截然不同的。這樣的差異,恰恰是中、西文化最最尖銳的對比所在。當然,由於篇幅所限,在此我無法繼續深論:什麼是「良知型」(良知偏勝)的「仁恕關懷」和「悱惻本性」;它和西方的「愛羅型」(愛羅偏勝)又有什麼不同。這裡,我只能留下一個引子,希望在「社會科學本土化」的潮流導引之下,有些年輕的學者能夠繼續思索這個問題,針對華人社會中的實際情況,另外再寫一本中國式的《愛與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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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