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行腳與傾聽
記得倫敦、巴黎這些城市,有一般的街道圖外,還有種種式式的遊覽地圖。最使我感興趣的,莫過於「文學行腳」。圖上既標示古今文士活動居停之地、留連詠歎之區,即使虛構人物故事擬托的里弄坊衢,也註出相應的處所。你可以按圖沿徑,尋蹤覓跡,就現實時空開拓出文化時空。即目會心,歷史藝文遂絪縕疊印於我與作者冥契的意象中。真是很美妙的感受。
不知北京有沒有這樣的行腳圖?中國城市值得繪寫的太多了。北京以外,古城如紹興蘇州,圖上大可填得密密麻麻,溯古道今。上海雖於古稍遜,但近百年文運激揚;若有圖可讀,便差不多讀?半部現代中國文學史。
我雖然問過,但至今尚未見到中國哪個城市有這樣的地圖。(紹興圖中,標出魯迅故居、青藤書屋、古軒亭口,似乎有點意思,但太簡略,且作為一般名勝。)但我想,只要有心,繪製是不難的,資料本來就具備。於是想到香港。香港有沒有這樣的一張圖?甚至香港能否畫出這樣的一張圖?
香港蒙受「文化沙漠」的惡謚已久,文藝彷彿從來一片空白。其實這對於曾在香港生活過、工作過,乃至來訪過的文化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更遑論正在此活躍?的文人學者藝術家了。
論文化談文學,大抵香港本身不能抽離於中國整體之外,香港迄今似乎還罕見全國地位的偉大作家。但勾稽史跡,遠在半個多世紀前,此地早已有過不少作家活動。雖則他們在內地建立聲譽,來港活動,關係全國,豈同時不為香港文化史寫下繽紛的一頁?何況還有本地作者!近三四十年,香港文學更有自己的面目!「偉大」與否,見仁見智而已。
所以香港其實可以繪寫文學行腳圖。即使先繪本世紀上半,材料已經相當豐富。正緣此地曾有文星匯聚,此地曾有文陣對壘,懿範流風,精魂不滅。
而小思女士在這城市尋蹤覓跡,已十多年。一度踽踽獨行,爬梳史料。尚幸隨?研究成果之披露,行腳者略見增加。她則尤其希望喚起各個年輩,特別是青年,同來尋根認往。思故人,臨舊地,細心指點,見人間的溫情,歷史之承擔,更洋溢?藝文之親切體味。驀然回首,原來香港還有這麼可貴的一面,而且就在你眼底,就在你平時經行處;豈徒發思古之幽情,更醒悟自己竟非局外;無論幸抑不幸,你竟然或多或少參與其中!
當然,歷史尋蹤,同時也是對現在之認取。所謂「現在」,藉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詮釋,不僅為抽象的量度,實質是人對自己所採取的動向之「現前」。過往雖然成了歷史,卻通過人的肯認而呈現當前,且「投向」以成未來。過去現在未來,乃內化於人的心量與行為的弧線,而不再是冷漠的物理時間了。
歷史有情,人間有意,文學也就是歷史與人間情意之具現為形象姿采,通貫過去現在未來。不過,人有記憶,人也會遺忘。忘了往事應感遺憾,忘了事中的情意,豈不是更大的失喪!好得文學時而提提點點,且不壟斷歷史的聲音。
於是我們隨?小思女士漫步。現在時空與歷史文學時空互相化入。眼前有景,空中有音,音是眾音共奏,複調並作。請看附篇之選目,當得編者的用心。她提供複調交響,方便你多線遊觀。而且這樣做是否可以稍稍抵消歷史的詭譎? ─ 君不見歷史承諾往往落空,歷史結案不時翻轉。尚幸本「文」觀「史」,歷史不過是多種「可能性」中經已實現的其中一種;性海興盡,文藝的眾音複調遂顯得更真切有味了。
不過,歷史的嘲弄,也的確似修辭的反諷;歷史的囑託,又確似文藝的叮嚀;歷史與文學,自然也常開點善意的小小的玩笑。散步時先就小處?眼吧!魯迅演講的地點是基督教青年會,紀念魯迅的場所是孔聖堂,雖然令人有「錯位」的感覺,但又何嘗不表現出香港文化自由寬容的一面。只惜魯迅的話語,跨越過大半個世紀,還似為當前而發!蔡元培香港仔的墓碑重建得還算端嚴,他帶起的「北大精神」也迴盪於大半個世紀的現代中國,包括香港的學術文化界;然而多年來香港教育曾否從他那裏獲得教益?還有目前的北京大學呢?許地山不只卒葬香港,原來生前還曾為香港學術文化盡過那麼多心、費過那麼多力。當我們踏足於薄扶林區,甚至中區一帶,腳下的文化土壤竟如斯豐厚,不只英式的大學堂和教堂酒店商場而已。至於淺水灣頭,留不下蕭紅的骨灰一半;屋蘭士里,又是否仍藏?另一半的淒然?淺水灣日趨俗艷,聖士提反周圍能長保綠樹濃蔭麼?但文筆自足千秋,香港竟與黑龍江結緣了。戴望舒的故事或許平凡中更波折、更牽連?香港的歷史;卻也曾像當年那一段史實,被埋沒、被曲說;尚幸有心人如小思者,曾為扶發申張,於是我們經過薄扶林道、奧卑利街、利源東街時,分外感受到文人的溫藹與淒酸。蕭紅和戴望舒都未盡其才。來過香港的文人才未盡、志未酬者,又豈僅蕭戴二位!才未盡,志未酬;匡時救國,書生素志,襟抱可敬而遭際可傷。民主人權,現代化最基本的要求,呼聲也響起自四十年代香港的達德學院等,穿越歷史時空,至今仍迴響不絕,雖則具體人事已幾度翻瀾了!迴盪之音,是反諷呢,還是策勵?於是學士台上、九華徑裏、六國飯店、思豪酒店、孔聖堂、利舞台,處處都有歷史的叮嚀,文人的精魄。豈是一聲喟嘆,便能化解得了!
一段時期,香港人多少傾向於迴避歷史的重負。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卻也真個闖出一番奇蹟。然而「生命中的輕」終歸不能承受太久,若不能體認歷史以潤澤生命,歷史會反過來把你釘死的。當然文學史沒有那麼嚴重。但如果你拒絕文學史給你想像自由的空間,難道你生命確能不無虧欠?讀文學史也不必煞有介事。雖然香港的文學行腳圖尚未繪就,這本書於豐富的文史蹤跡只不過指點一二而遠非盡舉,但已大抵足以引發你散步尋蹤了吧!你在這裏可以傾聽當年文學工作者的聲音,還有後來者的聲音,編寫者的聲音。還有,你這讀者、行者,不應該也有你自己的聲音麼?
?
黃繼持
一九九一年春日,有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