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反覆練習末日

推薦序一

看花與火擁抱�陳建男（臺灣大學中文系兼任助理教授）

　　青春的書寫多圍繞著情感，王信益的書寫充滿熾熱的情感與情感得失間的憂傷。

　　《反覆練習末日》書分三輯，第一輯由「我」獨舞情感世界，透過「我」的感官來感受，因此如〈眼睛〉所寫一見鍾情的單向情感，變成「誤入歧途的鹿」，「鹿」與「路」雙關，進退失據；〈所有事物相繼失去輪廓〉寫情感曖昧時，拿捏距離的無力感，「煞車燈是唯一�可信的事情」；〈顫抖〉則是第一輯當中情感最為強烈者，眼之所見、耳之所聞、身體所感，都是「佚失」、「丟棄」的，因此顫抖的身體反應從真實到不自覺，彷彿內化為生命的一部分。

　　第二輯則以「我們」來摹寫情感流動過程的種種失落感受，這些情感我認為從前一輯後兩首〈原諒我們的海灘無人能夠真正抵達〉、〈今日的雨雲很重〉一路綿延過來，逐漸匯流而成，這兩首技巧、情感都極為成熟的作品猶如序曲，拉開「我們」之歌。〈我們是什麼關係〉詩中以腳印�雪地、冰塊�雨、天空�飛鳥等各種不確定、不穩定的喻象來談這段關係。表達情感往往不是輕而易舉，〈我們軟弱卻佯裝溫柔〉中的大霧與大雨，正是內心不知所措的表徵，天氣預報則象徵兩人關係的猜測或錯愛，因為經常失準，所以卻步不前，「而我還是一如往常地孤獨�一如往常地�不說愛你」，害怕再次失敗與受傷，不說之說，昭然若現。或者將情感的主導權交給對方，如〈時差〉所寫：「胸口微凸的隱刺�是你親手種植的秒針」，既點亮整座山頭，又親手捻熄火光，是何等自虐。

　　在詩集中，我格外留意關於星星的意象。〈無題1〉第三首小詩當中，溪邊的石頭對比天上的星星，愛與不愛不僅是境遇的天壤之別，不起眼的石頭與發光耀眼的星星相比，更是自身處境的隱喻。〈溫柔〉第二首小詩「當你垂落那頸後的銀河�星星是炫幻的餌」，刻寫髮的亮麗與著迷地觀看。而星體則是完整體現自我，〈我們是冬季裡的候鳥〉將自身比喻為「一顆乾枯的星球」，是靜止的，是宇宙中孤冷的存在。〈右邊的臉頰〉延續這樣的比喻，「我該如何向你詳訴�一顆星球蘊藏的生機�與潮濕的腐敗」，「蘊藏」二字毫不掩藏各種可能，即便「靠近或離開�都是一種傷害」。在羅智成《寶寶之書》第24首中，星星是愛情的象徵，我們曾擁有，也會失去，王信益的詩中，星星如仰望情感般的存在，也是身歷其中的感觸。

　　此外，〈十二月〉值得一讀，許多詩人如周夢蝶、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曹尼、李蘋芬等，都曾以「十二月」為題書寫，與「四月」一樣，都是具有豐富意涵的月份。詩的前二段以凝視「灰燼」、諦聽「喪鐘」作結，彷彿來到一年之盡頭，充滿蕭颯，生機盡無，然而詩人並不打算就此沉到谷底，末段讓火葉飛翔，振起情緒，「輪迴」二字隱然有浴火重生之意，整首詩充滿巧思。

　　雖然〈病房〉、〈病房之二〉、〈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菸〉等詩，憂傷的語氣居多，似乎必須一人去面對種種失落，「自己走回最黑暗的�自己的裡面」，但我們也看到救贖的可能，如〈溫柔〉詩中的兩次「願」語，最後說出「我會接住你」，〈擁抱〉詩中再次以三次「願」語面對失落的情感，那是昇華的、褪去哀戚怨懟的力量。在青春的年歲，情感的萌動、靠近、試探、失落、封閉，都無疑是最美的經歷，但受傷也能很快癒合，是青春的恩賜，所以，如〈今日的雨雲很重〉所寫：「直到厚重的雨雲�都開展成滿山�溫暖的花海」，讓詩成為溫暖的力量。

推薦序二

火的心事•碎成青苔�陳政彥（《吹鼓吹詩論壇》主編、嘉義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看完全部的詩作，某些字句成功觸擊了內心深處。那不完全來自信益的詩藝。若嚴苛地審視，轉折語法的手法，或者挑選意象的精準度都還未臻無懈可擊的純熟。但這仍是一本讓人有感覺的詩集，這對我來說才更珍貴。

　　我們可以看到《反覆練習末日》真誠地記錄詩人如何走過一段艱難的生命歷程，笨拙卻不斷努力著的姿態。故事的開始，時序是現在。詩人溫和而無害地生活著，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子，卻是詩人好不容易努力打造而成：

　　人群裡，我反覆練習每個人的口音

　　精確校準每個節拍、旋律與表情

　　漸漸學會如何在對的時間

　　播放合宜的音樂

　　──〈最近好嗎〉

　　在這本詩集裡，節制是顯目的關鍵詞，詩人一直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融入周邊繁忙、歡快、吵雜的世界，那個每個人都大聲喧嘩自我主張，卻沒有人認真聆聽的日常生活中。詩人勉強地發出聲音發出光芒，不是為了彰顯自己，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不一樣：

　　節制地收束一陣

　　措手不及的雨勢

　　用破舊的燈泡

　　假裝自己放晴

　　──〈顫抖〉

　　但是當喧囂的生活，如外衣褪去，裸出沒有掩飾的內裡：「你要自己回家�自己走回最黑暗的�自己的裡面」。孤單而沉默的詩人隻身行走，不知道目標也不確定方向，令人暈眩的抑鬱如永夜縈繞。

　　在暗夜來臨之前，勢必是日光的美好。就像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往往是振奮人心的快板奏鳴曲式。那些最初就令人迷醉的時刻，曾如此大規模地影響了人們接下來活著的樣貌，前行的方向：

　　想起生命裡

　　最快樂的日子

　　想起你

　　蜂蜜的笑臉，想起

　　你小雨點點的羞怯

　　──〈今日的雨雲很重〉

　　但就像夜晚必然銜接於美麗黃昏之後，或者如古今詩人一同歌頌過，感情降臨時之美好與關係破滅後之哀愁：

　　相戀時我們

　　綿密如雨的叮嚀

　　敲響著彼此

　　靜好的日常

　　但棉花糖融了就是融了

　　你那裡的天空

　　還有雲在逗留嗎？

　　──〈無題2〉

　　在詩中詩人不只一次地叩問自己各種可能性，倘若、也許、如果，文字裡的假設性想像導向了各種平行時空，但相對論只是學者難解的喃喃自語，抑鬱卻是如是附身黏體的存在。

　　即使如此，最終詩人終於找出了跟抑鬱、跟自己的相處之道。最具象將這種體悟寫出來的是〈黑狗〉一詩。過往的別離傷痛、人世間的醜惡傾軋總是揮之不去，像豢養的黑狗，忠誠地守候在身旁，叫人厭惡牠的不離不棄。但故事的最後，詩人理解了這些醜惡與別離，自有其存在的意義，而後他擁抱了牠，事實上也擁抱了耽溺悲傷的自己：

　　像一個脆弱的嬰兒，

　　我把他放在手心裡，

　　輕輕撫摸他那深邃如宇宙的身體。

　　那是我第一次真心擁抱他。

　　──〈黑狗〉

　　在詩集當中，很喜歡這句「火的心事�碎成青苔」感覺就像總括了信益詩中想講的一切。總是讓人想起宮崎駿《魔法公主》最後一幕的畫面。當痛苦如斯大規模地毀滅世界，幾乎焚燒了觸目所及的萬物，總有一點啟示，一點救贖能停止末日。而後綠色的苔蘚將從焦黑的地表中最早長出，溫柔包覆著看似無法修復的土地。還不急著長回原本茂密的森林，也不急著重建文明的繁榮。此刻先讓苔蘚靜靜含著水滴，裹著劫後的世界。想來這片刻的停留，就是讀信益詩作之後最觸動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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