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上一本小說集《某些生活日誌》付梓,是一九九七年八月,正是我前往美國堪薩斯留學前夕。留學期間農曆假期,我回港一次,是為了去洪葉書店取回小說集的貨尾,新書於半年內賣不出去的餘貨,發行公司會?作者取回。我跟隨洪葉一個年輕店員由旺角走到大角咀一座舊工廠大廈。打開貨倉的門,裏面放滿一棟棟牛皮紙包?的書籍,就在這個地方,聚集不少香港作家的新作。我跟在他背後,在狹窄空隙走,這像走進一個鐘乳洞裏去,一棟棟書籍,似是從天花、從地上的水溶液滴經過漫長歲月形成的石柱。那些年頭,香港的文學新書,擺在書店不做任何宣傳可以賣出四百本。至於我那剩下的數百本小說,放在家裏?底下的紙皮箱內,給衣魚日夜噬咬。
重返堪薩斯大學,課堂上讀Harlem Renaissance「哈林文藝復興」,是一九一O至三O年代以美國非洲裔的作家、爵士樂手、畫家領導的文化運動,我認識了Jean Toomer及他的作品Cane,迷惑於其詩意的結構及筆法。學期完結,我的論文便是關於「哈林文藝復興」的詩歌。暑假快將開始,在大學的網頁看到英文系一個教授招聘學生兼職,是幫他整理美國非洲裔作家的生平及作品撮要。我走到英文系申請,接待處的兼職女學生遞給我一張申請表格便走開,剩下我獨自一人,寫下個人資料、有關的修讀課程及論文,把表格投入木箱?。回到香港,我奇怪為什麼總不時想起那個接待處。室內的簡樸與寧靜、充沛的日光,上面寫有我的名字及申請職位的表格滑落木箱內,這直如一個儀式,是向過去的職業是秘書的那個我,正式告別了。
這本小說集的內容,前三篇是在美國用英文書寫的習作,翻譯中文而成。回港後我入讀香港大學研究學院,修讀比較文學系哲學碩士課程。交上畢業論文之後,正值SARS來襲,我的生活開始很不穩定,一九九七後最初的幾年,湧現不少年輕作家、漫畫家、插畫家、導演,他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新世代。我置身於劇變的時代與社會,作品已不合時宜。我極力想擺脫過往的寫法,還未下筆,信心已經動搖,就算可以勉強寫下數句,都是軟弱無力,無法成章。我轉往構思長篇小說,坐在銅鑼灣中央圖書館開始草稿,腦海裏想到什麼就寫下什麼,最後都是失敗告終。於是,有人問為什麼我停寫,有人對我說妳寫得出嗎?有人說我這樣水平的作品編輯也未必刊登。
說到停寫,於我,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假如有天我在圖書館或書店找到一本書,這本書的題材、地域、人物、筆法,完全是與我一直所追求的一模一樣,而且寫得比我更出色。就在二OO六年,接到《城市文藝》主編梅子先生的約稿電話,我決心再下苦功,繼續寫小說。
在圖書館在書店,我專門找從未涉獵的作家的著作來讀。侯孝賢的《海上花》在戲院重映,看過後印象深刻,於是翻開張愛玲翻譯的白話版本,竟然相當投入。讀到李漱芳臥病在?,一隻大黑貓偷偷竄入她的?下,她往?下看,發狠向貓踢去,黑貓?一聲,竄離前還回頭凶凶瞪她一眼。我立即記起自己在半荒廢舊式徙置區的成長時期,經濟能力差的家庭無法遷往私人屋苑,而要與野貓野狗老鼠一起生活的情況。掌握到小說的語氣及氛圍,我很快便寫成〈一切安好〉。接?的一篇〈外出〉,用上《海上花》的寫實白描筆法。已往我筆下的人物,都是過?平穩與安逸的生活,?眼他們的個人情感與過去,由〈外出〉開始,我要他們直面此時此地的現實世界。
二O一一年中,我的生活開始穩定,我清楚自己是要在隱閉寧靜只有我一人的空間才可以寫作。最初租了尖沙咀舊式商業大廈改裝廿八呎的微型房間,上上下下前後左右都是化妝修甲店鋪。關上門不見天日,我寫了一篇小說,一個上班族由南美旅遊回來,在辦公室因時差渴睡,於茶水間的雜物櫃內睡了一覺。後來租金暴升,我便離開尖沙咀。經「臉書」做裝修的友人介紹,轉往官塘舊工廠大廈的?房,地方殘舊燈光暗淡,每天可以掃出一地灰塵,左右租客各有各的生存態度,無政府的狀態。
我早打算把自己的作品結集成書,每次都慨嘆,要是羅志華與他的青文書屋還在的話,那就容易成事了。二OO八年的農曆新年,他在大角咀租用的一百呎貨倉內,不幸給倒下來一箱箱書籍壓死了,他原來早有計劃在石硤尾重開書店。其後,我聽聞深水?一間夜冷店發現了青文出版的叢書,特意去訪尋。我找到夜冷店,叢書放在門口一個貨架底層的三格地方,仍然簇新得很。
深水?畢竟是江湖之地,曾經有葉問的武館,有錢穆、唐君毅的新亞書院,有李小龍就讀的聖方濟書院。我對深水?記憶,始於幼年時入讀天臺幼稚園,寫毛筆大字、念廿六個英文字母、背乘數表。這一兩年來,有幾次走上嘉頓山看深水?夜色,我都在想,如果年幼時我們家沒有從李鄭屋山邊木屋遷往荒蕪之地橫頭磡,留在既有雜亂的庶民文化、亦見傳統學問傳承的深水?成長,我的人生會否完全改寫過來?我會是一個就讀名校的品學兼優的中學生?我會否成為一個早慧的作家?然而,在鄰近?德機場的橫頭磡居住,日間經常看見飛機在我頭頂上低空飛行,去美國留學在我小學的年紀早已嚮往。
我仍住在橫頭磡的舊式公屋,早上出門等候升降機,常有街坊問我還有工作嗎?我難以清心直說,就胡扯替人補習、翻譯,有了固定的工作室後,改口說在官塘一間文具店做半天兼職,幫老闆執貨、訂貨、入數,有時對方回應:有得做就繼續做落去囉。
這本小說集得以出版,要感謝很多同行:黎漢傑先生及初文出版社仝仁,梅子先生、陳智德教授、藝術發展局委員施友朋先生為我寫推介文,黎海華小姐事忙未能抽空,仍感謝她對我的支持。感謝摰友阿武君,一直給我的小說題材、人物、風格的意見,這些作品不是我個人單打獨鬥而寫就。
我們仍在這裏。
?
二O一九年一月廿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