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風雨夜行人（簡體書）

序

　　人生如夢，酣多醒少。夢酣時或攀蟾折桂、洞房花燭；或萍蹤浪跡、朝乾夕惕；或蓽路藍縷、饔飧不繼。及至醒時，則多自怨自艾、悔不當初。意滿志得，敢言人生無悔者，有幾人歟？古稀之年，見證了多少莊周夢蝶，在行將夢斷之前，將過往的經歷和領悟記下，意欲何為？

　　一、為了懺悔和救贖

　　舞臺小天地，天地大舞臺”，每個人都在這個大舞臺上演著自己的戲，“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當我的這齣戲即將謝幕的時候，回顧彌漫在人生歲月的種種，多少狂妄自大的抱負，多少抓耳撓腮的懊惱，多少羞與人言的隱秘，多少痛徹心扉的失落和多少刻骨銘心的悔恨。這一切宛如一曲撥動心弦的歌，一場花間月下的夢。光陰荏苒，歲月流逝，不知為什麼，總有一種衝動：欲將那漸行漸遠，即將淡忘的夢——那戲中的種種情節一一留住。

　　舞臺上，中國戲劇中的 “變臉” 堪稱世界一絕，當著你的面，拉著你的手，輕輕一晃腦袋，黑臉包公就成了白面書生，紅臉關公……直至美眉佳人。臉譜之多，真讓你瞪目結舌，片刻之間，扮盡世間百態。戲如人生，大舞臺又何嘗不是如此？中國人的一大特點就是變臉：對上級，對下級；對老師，對學生；對買家，對賣家：甚至對父母，對子女，對老婆，對情人…… 都會有不同的臉譜。

　　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或者說，一個不曾脫俗的中國人，我，戴著假面具在那個大舞臺上表演了許多年。少小時候，還算單純，假面具不多，大多與本人相近，而對好朋友還可以摘下面具，敞開心扉，講講真話。到後來，尤其是那不堪回首的文革十年，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假作真時真亦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講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

　　舞臺上，“變臉” 的最後，表演者總要除去面具，將真面目示人。每到這一刻，自己總有一種釋然的快感。戴著面具，我走過了少年、青年、中年 ……。到如今，大學生管我叫爺爺，上公車有人讓座，人生已是即將謝幕的時刻，我只希望，徹底除去這戴了許久的面具，做一次我自己，將真臉示人。就像《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寶，摘下帽子，甩開長辮，唱一句：“ 早也盼，晚也盼……，就盼著還我女兒身……。” 但我不能，常有人稱讚我 “哥們兒” 多，但其實，有誰可以讓我傾訴心中的實話，隱情，真心，我的冤枉，我的痛苦，我的不平，我的欲望和我的懺悔。正所謂：“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只有在這昏燈下，人靜時，對著電腦，訴說一個小人物的平生，寫下我的 “懺悔錄”。閉上眼睛，我仿佛置身於一個肅穆的教堂中，在十字架上耶穌的注視下，對著黑色幕布後面的神父，慢慢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God, I am Sin...” 我多麼希望像盧梭那樣，把自己剝個精光，奉上一個本來面目的我。

　　二、為了歲月和友情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有過許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們或步履匆匆，或跚跚信步，闖進了你的生活。你慢慢地讀懂了他（她），接受了他（她）。他（她）成了你情投意合、無所不談的鐵哥們兒; 或者是柔情繾綣的紅（藍）顏知己。某一天，熟悉的身影忽然悄然離去。你這才痛苦地發現，他（她）不動聲色地掠走了你的心。從此，往事變成了塵封的記憶，思念定格為驅不走的永恆。不曾奢望，也不敢奢望它會再現。日子在輕描淡寫中流淌，時間讓舊夢中的身影在眼前模糊起來。漸漸地，新的來者帶著新的雨露，重新豐腴了你一度枯萎的心河。

　　在不經意的某一天，在人生的某個驛站，你遇到了舊的相知。在邂逅的心跳後，你和他（她）在路邊的小酒館坐下，一對蠟燭，兩杯紅酒，或者是威士卡？白蘭地？茅臺？五糧液？窗外，飄著鵝毛般的片片雪花，而屋裡的爐火正旺，周圍沒有旁人，遠處的笛聲從窗外傳入……，恰如多少次夢中渴望的詩情畫意。你和他（她）相向，默默品嘗，靜靜守候，等待著他鄉逢故知的衝動，來慰藉思念，安撫兩顆久違的靈魂。

　　你在想像，或許在你回頭側身之時，他（她）會輕輕地依偎到你的身旁；或許在你翹首遙望之際，他（她）會給你一個久違了的輕吻……“你這些年都好嗎？”，“幾個孩子？”，“工資幾許？”，……。突然發現，你似乎心裡有許多話想說，卻言非心聲，詞不達意。而本是生性活潑，伶牙俐齒的他（她），也變得結結巴巴，謹言慎行。酒逢知己，話卻似乎半句多。

　　生活，宛如一名無情的鐵匠。烈火和鐵錘，早已將你我鍛造成在各自軌道上奔波的陌路人。不要去尋找過去的你我。那曾經屬於你我的，微微一個點頭，默默一個眼神，無須言傳的會意，不必預約的默契，早已經跑到時光隧道的另一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事隔經年，你我早已不是我你記憶中的你我了……。

　　假如你曾經擁有過被友誼詮釋過的生活，假如你曾經親歷過被愛演繹過的情懷，用筆記下它吧，這就是文章，就是詩——屬於你自己的生命之歌！感謝上帝，他讓你曾經擁有，又何必要天長地久？

　　三、為了感恩和致歉

　　你是一葉孤舟，被拋進巨浪濤濤的大海; 或是一個獨行者，跋涉在茫茫荒原上。一個出身貧賤的窮小子，生活的巨輪隨時都準備將你壓成齏粉。然而，你終於有驚無險地譜寫了自己多舛的人生故事。這一路有多少恩師啟蒙指點，多少長者捧轂推輪，又有多少朋友，對你伸出了援救之手？

　　而今歲月無多，父母早逝，恩人凋零，空負一顆感恩之心，對父母，不知如何反哺養育之恩；對師長，不知如何湧泉以報滴水？若能以這支禿筆，記下你的一片真情。或可讓在天在地的父母祖輩，恩師學長，體諒一二。即使不可，退而求其次，亦可求自己心靈的一點平靜。

　　人世間的恩怨情仇，不外是一場生存的競爭博弈。達爾文的進化論道出了自然界的秘密，也點破人類社會的本質: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遊戲規則如此殘酷，無人可以自外其身。雖然競爭博弈或可促成合作，但這種合作也很大程度上是基於諺語 “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當你即將退出這場博弈的時候，反思過往，或爾虞我詐，或刀俎魚肉，或以鄰為壑，或折腰卑躬。凡此種種，心中能無愧疚？人在做，天在看。你過往的一切，都會記在上帝的檔案本中。如今懺悔，難道能不想對有意無意被你傷害過的人說一聲 “對不起” 嗎？

　　四、為了生活和命運

　　生活，曾經向你展示了一條似錦前程：那鋪滿鮮花的道路，直通遠方金碧輝煌的宮殿。或者是那清澈凝碧的航道，直抵彼岸風光旖旎的樂園。

　　於是你揚鞭催馬，一往無前。但路卻越走越艱難：一馬平川變成了窮鄉僻壤，康莊大道變成了泥濘曲徑。為了你心中的憧憬，你義無反顧，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到了近前。卻突然發現，心中美景其實是海市蜃樓。

　　或者你登舟揚帆，漾一路碧波，駛向彼岸。卻不料途中狂風驟起，波濤洶湧。你憑著手中一支竹篙搏擊惡浪，無助地在風雨中顛簸。終於船覆人淹。人生的句號若如此畫下，也不枉一曲壯烈。卻不幸被人救上岸來，救命恩人竟是你的冤家對頭。於是你蒙受失敗與嘲諷的雙重折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哭泣，生活不相信眼淚！假如命運羞辱了你，不要憤懣，不要氣餒，命運只青睞成功！

　　命運，曾經為你提供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機遇。於是，你潛心鑽研，努力拼搏。你充滿信心、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標。你正在大汗淋漓，氣咻咻地攀爬著，峰頂在望。卻突然山崩地裂，你被重重地摔到山腳，周圍盡是嘲弄的眼神。原來世界變了，是非曲直全都改寫了，你昨天的攀援就象偷東西、或耍流氓。你仿佛被剝光了衣服，推到大庭廣眾面前。

　　你或者默默耕耘了多年，頭懸樑、錐刺骨，經多年修煉，對你的目標志在必得。卻不想權勢者營私舞弊，將你淘汰出局，而入選者卻是你所不屑。

　　勝利者的狂妄和恣意讓你怨恚和悲愴。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哭泣，生活不相信眼淚！假如命運羞辱了你，不要憤懣，不要氣餒，命運只青睞成功！

　　不要抱怨命運的不公，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面向曲折和磨難，你可以展示生命的內涵：給庸俗的日子以詩意，給沉悶的空氣以清新，給蒼涼的冏途以綺麗……，為世界增添一曲慷慨悲歌。

　　多餘的話

　　很喜歡顧城的一句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我就象一個夜行者，在風雨中摸索前行，一路坎坷，心中期盼著光明。

　　抬望眼，從藍天白雲，碧海青山，湖光月色，到小徑野花，蜂飛蝶舞，車馬炊煙，這天地間萬物何處不含情？驚回首，從耍賴頑童，青春遐想，事業追求，直至步履蹣跚，這人生旅途哪一站不令人回首眷戀？

　　寫自傳的初衷，只欲記下自己頗為坎坷曲折的一生。“人生識字憂患始”，一個讀書人，自然難免對際遇的思考和對世事的感觸。到後來，因曆浮沉而生的對世俗的桀驁和對秩序的疑惑漸成心結。許多朋友勸我收斂，遂作修訂，去鋒芒之詞，以求樸訥誠篤。但倘若逐世風、落俗套，盡去棱角，以充高大上，豈不成了一賈桂？

　　欲存芒寒正色，唯有實話實說，這就難免涉及隱私。我相信只有事實才能蘊涵真理，只有瑣事才能觸及靈魂，只有真相才能揭示人性之善惡。盧梭在談到他的《懺悔錄》時曾說過：“我感到自己身上的善超過惡，把一切說出來于我有利，因此把一切都說出來了。” 我和盧梭有同樣的自信。

　　我愛生活，也深深地愛著在生命的航程中和我同行過的朋友們。願我的這支禿筆留住那逝去的韶光。如果我的故事對你們有所不敬或冒犯，我懇求你們的原諒──那不是我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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