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寫在前面
「請問,您到底是在哪一年出生的?」我推了推正在滑落的眼鏡,拿著筆的手停留在沒有一個黑點的白色拍紙簿上,向坐在對面的卡拉瓦喬(Caravaggio)提出了問題。
「我比拉斐爾(Raphael,1483-1520)多活了兩年,差不多兩年,二十二個月……」面前的人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侷促不安的回答我。
所答非所問。但是,他也沒有完全迴避。拉斐爾活了三十七年。卡拉瓦喬在一六一○年謝世,減去三十九,應該是在一五七一年生。既然他親口這樣說,我就這樣相信好了。
「我起步太晚,一直有種急迫的感覺,其實是沒有必要的。人們也一直在說,拉斐爾在短短三十年裡創作了那麼多作品……。我當然不願意認輸,拚命追趕,所以對自己到底能活多久,能畫出多少作品,相當的敏感……」卡拉瓦喬讀出了我的心思,這樣子做了補充,臉上有些羞澀,讓我吃驚。
我凝視著他,昏暗的光線裡,他的眼神中閃爍著急切。深色而鬈曲的頭髮,深色而修長的眉毛,深色的髭鬚之間是一張美男子的臉,唯獨那急切而閃爍不定的大眼睛裡流露出深沉的驚懼、流露出狐疑、流露出不信任。我心軟了,覺得自己在強人所難。卡拉瓦喬在短短不到三十九年的生涯裡,不斷受到煎逼。在他走後的四百年裡,不斷遭到攻奸、詆毀、刻意的遺忘。我是準備要同他一道上山下海過上一段顛沛流離的日子的,何必加入煎逼的行列?念及此,便闔上拍紙簿,不再開口。
此時此刻,我們坐在托斯卡尼(Tuscany)的聖安提摩(SantAntimo)修道院一間小小的會客室裡。這一棟古羅馬風格的建築營建於西元七八一年,直到十二世紀才完全落成。屬於席也納(Siena)行省,位置就在著名酒鄉蒙塔奇諾(Montalcino)南方十公里處。從這裡向南九公里便可踏上前往羅馬的大路。十七世紀同屬席也納行省的港口艾爾蔻(Ercole),是卡拉瓦喬這顆彗星閃耀出最後光芒的地方,相距此地不算遠。
會客室直通走廊,走廊盡頭的大門外設置了一個很長的涼棚,涼棚下面,這個修道院自產的葡萄酒、橄欖油、手工蕾絲、香皂與薰衣草香包中間堂皇的陳列著多種語文有關,義大利文學、藝術、歷史、文化的大部頭典籍,十分壯觀。
會客室裡久經風霜的石牆上,細長窗戶透進了春日下午熾烈的陽光,陽光照亮了卡拉瓦喬骨骼亭勻傷痕累累的左手,他的臉卻漸漸的隱入了昏暗中,頭頂上的木頭房梁椽條則完全的隱入了大片濃重的黑影。我心裡一動,難不成,這便是卡拉瓦喬帶給林布蘭(Rembrandt,1606-1669)的啟示?我沒有辦法看清楚,只是感覺到了卡拉瓦喬的微笑。毫無疑問,他的明暗對照法(chiaroscuro)照亮了十七世紀的歐洲繪畫,林布蘭是最為敏銳最為優秀的,當然還有魯本斯(SirPeterPaulRubens,1577-1640)。
有人打開了走廊盡頭的木門,陽光傾瀉進來。隨著陽光進來的還有人聲。
「這是什麼?六百多頁的大書《義大利藝術的引領者》,封面上竟然是卡拉瓦喬曖昧不明的〈手捧果籃的少年〉。這是什麼樣的出版品?該不會是來自米蘭(Milan)的三流出版社吧?你們竟然把這本東西擺在這麼醒目的位置上……」
我面前的那隻左手已經握成了拳頭,卡拉瓦喬上身前傾整個人暴露在陽光下,豹眼圓睜,額上的青筋暴突出來,咬緊的牙關讓他俊美的面容變了形。生怕他跳起來衝出去和人理論,我顧不得禮儀用雙手按住他的手,清楚的感覺到他身體的顫動。
大門外傳來一個柔和、堅定的語聲,典雅的英文有著柔和的義大利口音:「您少見多怪了。這本書非常重要,也非常精彩。在這本書裡,著名的義大利藝術史專家們,對漫長的文藝復興時代引領潮流的八位偉大藝術家的生平與創作,做了詳實的詮釋。著名的藝術史家喬治•邦森蒂(GiorgioBonsanti)來自佛羅倫斯(Florence),他有關卡拉瓦喬的撰述尤其精到,值得世人細細研讀。至於出版社嘛,這是赫赫有名的SCALA旗下佛羅倫斯的出版品,二○○一年初版,二○○四年補充修訂再版……」我聽得出來,那是剛才領我們來到會客室那位修女的聲音。
「少見多怪?」卡拉瓦喬笑了,眼睛裡閃爍著狡黠,面容恢復了平靜,拳頭也鬆開了。他又一次坐進了暗影之中。我卻在那昏暗中看到了淚光晶瑩。我沒有把手抽回來,而是將他拉起來,一同走向戶外。
聖安提摩修道院的周圍是修剪整齊的葡萄園、整齊排列的橄欖樹、大面積的薰衣草種植園,風景柔和秀麗,空氣裡瀰漫著植被帶來的香芬。「很美,有點像我曾經住過的卡拉瓦喬小鎮……」他點頭為禮,順著橄欖樹之間筆直的石子小徑向前走去,形單影隻。
我身後,修女正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談到卡拉瓦喬:「他從未背棄他所得到的宗教傳承。他筆下的聖者有著凡人的面容和體態,祂們同凡人一樣感受痛苦,讓一代又一代的觀者感受到聖者所感受到的一切。他筆下的凡人有著聖者的豐美、端莊,給世界帶來無窮的希望。卡拉瓦喬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藝術家,忠誠於自然……」
禮拜堂內歌聲響起,遊客們手裡捧著書籍和紀念品,站在托斯卡尼豔陽下,聆聽著童聲合唱的美妙旋律。卡拉瓦喬在歌聲中漸行漸遠,兩隻雪白的袖子在風中舞動著,最終融入了溫柔的紫色、淡雅的綠色和端莊的亮棕色組成的美麗風景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