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青年世代的台灣史招魂──讀《南十字星》
李璐生於1990 年,是解嚴後兩年。在大多數的台灣史敘事裡,「解嚴」幾乎就等於是「歷史的終點」──台灣人最艱辛的年月、最深重的歷史,都在這之後海闊天空了。因此,像李璐這一代寫作者(也包括了僅虛長兩歲的我),都是生活在一切歷史終結之後,或在無重量無深度的「當代」裡面的族類了。照理說,我們應該不在乎台灣史。
有趣的是,事實正好相反。包括李璐在內的這批解嚴前後出生的青年世代,雖然其生也晚,來不及追赴那些歷史時刻,卻有大批文學創作者透過文獻、訪談、田野踏查的方式,展現了對台灣史的興趣與使命感。相較之下,前行代作家雖然距離歷史現場更近,卻受限於政治氛圍或文壇慣習,創作中的台灣史成分往往被刷淡。有志於此的作家,從數量和影響力來說都不是主流。然而在我們的世代,深掘台灣史題材的創作者,卻已隱隱然成為最有力量的浪潮了。
李璐的《南十字星》便可置入這個脈絡來理解。這個劇本以「台籍日本兵」(日治時期以日軍身分參加二次世界大戰的台灣人)為主軸,透過「招魂」一般的場景設置,讓台籍日本兵、軍醫、看護婦的魂魄齊聚一堂,敘述他們生前的戰爭記憶與人生執念。貫穿全劇的主角思螢是其中一位台籍日本兵的孫女,她的在場是故事中最值得注意的設計─做為「什麼都不知道、想要搞清楚歷史的後代」,她的位置幾乎就代表了李璐的同代人,她的無知、震撼與手足無措,也就反射了一種幽微的愧疚:「我為什麼到現在才知道?」正如思螢親口說出的「遲到」:「我知道台灣現在的樣子,但對你們一點都不了解,就像對阿公一樣,如果我對他有任何了解,都是遲來的。」
遲到,但不是永遠不會到。以「志願兵」系列小說聞名、在台灣文學史上留下里程碑的作家陳千武就有這樣的詩句:「埋設在南洋島嶼的那唯一的我底死啊 �我想總有一天,一定會像信鴿那樣�帶回一些南方的消息飛來─」這首〈信鴿〉表達了一種頑強的期許,而《南十字星》落實了這種期許。 也或許因為這樣,《南十字星》處理台籍日本兵的歷史時,態度是亦步亦趨的。即便為了創作的流暢性做了必要的敘事調整,但可以感受到作者力圖以最小改動、最大保留的原則來改編這段歷史。這一點,只要對照《南十字星》劇作本身與後附的訪談紀錄,就可以清楚比對出來。
因為是遲到的,所以對歷史本身保持尊敬,寧可讓創作者的虛構慾望稍微退位,這是李璐的在乎。在劇中,有許多本可發展為更煽情片段的細節(比如「誰的千人針」),也就因而採用比較節制的方式來處理了。此中得失,是創作者的決斷,也是做為一個「遲來的台灣人」的決斷。《南十字星》失去的或許是浪漫,但得到的卻是一場真誠的招魂:那些前人無法奢求的「真實」,李璐們會全力將之接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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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宥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