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緣命之間

序

　　這本新書，是從《緣與命》與《再論緣與命》的兩本舊作中，選取最具代表性的主題講辭〈說解緣與命〉、〈再論緣與命〉與〈開創緣與命〉等三篇集結而成。舊本刊行，距今已有三十五年之久，正是台灣錢淹腳目之經濟起飛而社運狂飆的迷失年代，也是什麼都可能隨時擁有又什麼都可能瞬間消散的不穩定社會。我立身其間，不論大學講壇或民間課堂，話題都離不開劇變年代的民主化進程，與不穩定社會走向現代化的亂象與轉折。這三場人生講座，我並沒有建構什麼別出心裁的詮釋系統，僅順任自家生於斯長於斯的鄉土情懷，說出分分秒秒湧現心頭的存在感受；而反省的切入點，源自文化傳統中儒道佛三大教的生命理念，儒道兩家講「命」，與佛門說「緣」，就此開顯了人生福報到底是「命」中注定，還是「緣」會使然的兩大詮釋系統，試圖對人活一生之成敗得失與禍福榮辱給出合理的解釋。只因為「理」已解開，生命就得到了釋放。

　　「命」已定要「認」，「緣」起現要「隨」，形成了「認命」消解不平而走出傷痛，與「隨緣」機緣再起而重新出發之分道中合流的應世智慧。在民間傳統中，算命實則在算緣，因為命已定，說算命根本不存在任何意義。問「命」好不好，反而要往此去會不會遇上生命中的貴人中找答案，遇不遇不就是「緣」的問題了嗎？反觀「緣」起本在不定之中，緣會再美好也持守不住。緣本來就在人世間的每一角落每一當下中展開，問兩命之間有沒有緣，等同笑話，精準的說，當該問的是緣分到了沒有？要成全一段好姻緣，反而要往雙方的「命」中去尋找「定」的元素能量，「對」象徵兩人命底的生辰八字合不合，合則有分，就從合得來的有分說有緣，因為「分」可以定住「緣」，不合則雖有緣亦無分，終究散掉成空。所以，「認命」與「隨緣」，看似兩相對反，實則互補共成，「命定」與「緣起」，看似分道而行，實則匯歸合流。還好「命定」中有「緣」來「起」，「緣起」中有「命」來「定」，「命」往「緣」中「運」，「緣」守「命」中「分」。原來，命運與緣分在民間傳統談緣說命的閒話家常間，竟毫無扞格，千古下來已一體並行。

　　「命定」神似「行到水窮處」，「緣起」貼近「坐看雲起時」。山窮水盡，看來前行已無路，未料風起雲湧，柳暗轉花明之間，又一村已然在望。「行到水窮處」，看似一無所有，有如道體的「無」；「坐看雲起時」，當下即生機現前，有如道體的「有」，這不就是老子《道德經》「有生於無」的生成原理嗎？就在「生」出人物自我的「命」中，「成」全人間天下的「緣」。我們的民間傳統，在閒聊笑談間，竟然將儒道之「命」與佛門之「緣」融會貫通，有如天作之合般無縫接軌，這充分展現了文化根土從生活中體現道之神奇而令人讚嘆的民間傳統。

　　本來，儒道兩家就從人物自我說「命」，而從人間天下說「義」。「命」是天生的實然，「義」是價值的應然。生命的進路，就從實然走向應然的價值追尋，並以價值實現的無限，來安頓實然存在的有限。問題在，價值的追尋總在人物有限與人間複雜中展開。人物是天生命定的不得已，人間是緣起不定的無可奈何。儒家認定父子之親，是父母生成的天生命定，所以家人親情是不可離的；道家直接從「子之愛親」說命，而愛從子女的「心」生發認定，所以說是不可解。此兩家說「命」相當貼近。再看，儒家以為君臣朋友是人間發生的道義關係，在合則留、不合則去的理解之下，認定是可離的；道家看君臣之間的道義責求，在君王權力無所不在的現實認定之下，根本是無所逃的。道家相對於儒家來看，反而更貼近人間現實，或許可離僅就純理而言，然而落在冷酷無情的政治現實，那可真是無所逃的大災難。

　　人物的存在處境在天生命定的不得已，而人間的存在困局有緣起不定的無奈何，天下帝王家竟以無所不在的政治權力，高舉理之所當然的「義」，責求天下人認同接受。擺出義正辭嚴的權威姿態，以「義正」合理化自己，再以「辭嚴」君臨天下，有如天羅地網般，籠罩在人間世的上空，莊子就說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何止君臣之間說「義」，所有朋友、情人與夫婦之間的情意互動，也都在道義的價值規範之下。人物才氣天生殊異，人間緣會起現偶然，有緣相會，不一定合得來，朋友拆夥，情人分手，夫婦離異，若真以理所當然的「義」，去責求諸多偶然起現的緣會，把價值標準定在自家，又給出不留餘地的無情批判，甚至直接以「不義」的罪名加在對方的身上，逼出天下雖大，已無容身之地的殺傷力，以理殺人的悲劇，正不斷上演。民間傳統以人物天生命定，與人間緣起不定，來給出諒解跟包容，讓「因誤會而結合」的人間男女，容許有「因了解而分開」的自主空間。只要說句「不是誰家不義，而是兩造無緣」，情勢當下翻轉，有如即刻救援般，萌發再生的活力。以佛門柔性的緣起，軟化儒道兩家義正辭嚴而絕不退讓的剛強，在悲憫中藏有釋放對方也釋放自己的絕高智慧。莊子〈人間世〉開出了「安之若命」的救世藥方，安「人間的義」若「天生的命」吧！既無可奈何，就放下吧！認了「命」，「義」就不能再迫害我們了。佛門與道家，一從「隨緣」化解，一從「認命」放下，堪稱所見略同。

　　民間傳統在談緣說命間，消化三大教並尋求會通的進程中，首要在以佛門的緣起不定，取代儒道兩家君王權力無所不在的道義責求，在不是不義，只是無緣的化解下，解消了人世間情意與道義的緊張與傷痛。此外，另一個大突破在，緣起的瞬間時間停格之主體心靈所照現的美感，落在剎那生滅的流轉中，有定不住也留不下的遺憾。故依據孟子所說：「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無損焉，分定故也。」（〈盡心上〉）與莊子所說：「周與蝶，則必有分矣。」（〈齊物論〉）孟子所說的「分定」，在人性本善，跟人間遇合的窮達不相干：莊子所說的「有分」，在天生本真。不論是周夢蝶，還是蝶夢周，解消自己而融入對方的境界有多高有多美，夢醒時周與蝶終究要回歸生命自我，回頭做自己。

　　不論是孟子人性本善的「分定」，還是莊子天生本真的「有分」，都不會在人間緣起不定中失落它自己，反而會以自家性分已定的「善」，與本德有分的「真」，來定住佛門隨外緣而起現的不定之「緣」。有了性善與天真的本「分」融入其中，就可以保住每一當下隨緣起現的真實美好，甚至情愛婚姻的「緣」，在「分」的貞定之下，不會僅停留在但願一剎那成其永恆的願景，而可以穿越緣起不定的考驗，而成全一生一世的美好姻緣。

　　這一長串談緣說命的序論，填補了時隔三十五年的空白。重心擺在民間傳統消化儒道佛三大教的應世智慧，緣起與命定的兩大詮釋系統，看似相反，實則相成，看似分道，實則合流，千古下來，早已一體並行。就在兩本舊作書市正熱賣之際，「緣」與「命」這兩大生命理念的哲理解讀，已形成風潮。某一天清晨，我來到台大新生南路側門，正等候中央大學的交通車，看時間還早，就走進去閒逛。那是一條水泥鋪成的小路，左側是一整塊寬闊的運動場，我信步而行，走了幾十公尺，發現右側路邊立了一塊路牌，上寫四個大字：緣命之間，我有點意外，不覺會心一笑，想必是那兩本書引出來的靈感創意吧！今路牌早已不見了，而我一直放在心中。主編問我新書要以何為名，我想就以那位不知名的先生，揮毫寫出的四個大字為名吧！感謝他無意間流露的美意。

　　這三篇舊時的講辭，我邊讀邊改，連改了三回，沒有原稿可進行校對，完全以讀者的角度，跟作者進行心裡的對話，這樣說可以嗎？換個辭語會不會更好一點。反正改自己的文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何況主編又給我很大的空間，想必可讀性已提升了許多，舊書重刊，對讀者朋友也說得過去了。

　　此外，〈說解緣與命〉的其中一節，「諸子百家如何說命」，因為演講現場受限於時間，僅寥寥幾句就匆匆帶過，今重新出書，主編為新書也為讀者請「命」，可否寫詳盡一點，我放開手寫，竟寫了四千多字，已不是一小節，而是一大篇了。故獨立成篇，列在全書之末而以附論名之，正與序論前後呼應，序論講民間傳統，附論則寫學術傳承，「緣」與「命」的兩大生命理念，跟「緣起」與「命定」的兩大詮釋系統，雖流落民間鄉土，卻依然保有學術殿堂的尊嚴。請讀者朋友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