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致讀者
愛洛伊絲.端木松
二?一七年六月那時候,我父親很幸福。夏季將至—一個可以大啖新鮮覆盆子(灑上滿滿糖粉)、到海水浴場曬日光浴、赤腳走在莫泰拉角(pointe de la Mortella)古代海關小徑的季節。他剛寫完《我,始終活著》(Et noi, je vis toujours,二?一八年初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已開始動筆寫他的第三十八本書。在九十二歲之齡還有精力重拾寫作樂趣,對他來說簡直是奇蹟。儘管身體有恙,但以《宛如希望之歌》打頭陣、由《迷途者指南》(Guide des egares)接續的三部曲計畫可望有始有終,這讓他開心不已。
接下來的六個月,從六月到十二月,他欣喜滿足看著手稿一頁頁累積,雖然從秋末開始,原本工整的藍筆字跡變得抖動。
父親始終維持著老派的手寫習慣。他沒有電腦,不用打字機。他每週把完成的幾頁手稿送去打字。隔週拿回繕打好的稿子後,會對照原稿仔細重讀一遍,確認有無誤讀錯打之處,接著重新修改、潤飾原來的內容。修過的稿子會再送去繕打。每次拿到打字稿,他總是從第一行再讀一遍。如此這般,一部作品起碼經過上百遍的精梳細理。就像一個緩慢的「熟成」或是層層上釉的過程,他月復一月精煉自己寫出的字句。他謹慎檢查每個標點符號、文字排版、日期數字、引用的作品書名,一絲不苟地斟酌度量每一個用字,同時繼續書寫後續內容。等到最後一字落筆完成,他會先將全稿暫時擱置,接著花數個月時間繼續修潤打字稿,糾正任何不連貫處,進行最後的去蕪存菁。即便已寫下作品的最後一個字,意味著還有數個月之長的後續工作要做。
十二月三日星期日那天,父親將《無盡的讚歌》結尾手稿交到一直以來幫他繕打的年輕女打字員手中。他在十二月五日離世,沒能夠像慣常一樣重讀最後那幾頁的內容。不僅僅是最後幾頁沒能經過他的校閱,《無盡的讚歌》跟他過去三十七部作品毫不相同的是,這是唯一一本未經他本人鉅細靡遺反覆審訂過的書。
這本書,我父親是寫完了,但並未真正完成。或可以說他完成了,但並未真正地定稿。
本書行文明晰簡潔,但在他眼中肯定仍然有需要修正或刪減的贅詞冗語以及欠精準的用詞。而我選擇以此原貌將它付梓。不以某個句子還未完成的理由就擅自刪去它,沒為了說明某個初具雛形的概念就任意添字加句。我禁止自己去介入、去做出任何更動。那會剝奪它的原汁原味。是以假代真。我需要做的只有說明這部遺作的編輯方式。
依我之見,家父的這部最後作品風味分毫未減,縱有寥寥幾個不盡完美處,它仍是一部無比清晰凝練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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