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大天津（上下兩冊）

推薦序

在規矩與規矩之間

◎ 朱宥勳

　　跟慕容無言上一部小說《鐵瓦琉璃》比起來，《大天津》更「像」武俠小說了。如果說前者帶有濃重的歷史小說風味，而武俠的成分略淡的話，新作則就是精準地走在「本格派」的路線上了。小說從一個「名門正派」裡面的「旁枝」出發，寫下心性不同的李有泰、李有德兩人不同的際遇，並且把這個非常古典的、正邪對立的框架，鑲嵌進中日戰爭前夕，山雨欲來的天津衛裡頭，組合成很有趣的效果。

　　因此，相較之下，《大天津》有著比《鐵瓦琉璃》更純粹的閱讀樂趣。雖然少了探索文類疆界的那分鮮辣，但卻呈現了更純熟的、一百多年來經過千錘百鍊的敘事模式，如同小說主角李有泰與日本武人船越對決時，赫然發現練習時看似無謂的招法，實則凝練了前人臨陣的經驗：「而中國武術源遠流長，不論何門何派，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這樣經了無數前輩高人之手，從幾百年的對敵對戰中反覆總結錘鍊出來的。」武俠小說，或說任何類型小說，何嘗不是如此？那些敘事上的套路之所以歷久彌新，是因為它精準抓住了讀者的心理起伏，永遠有效。

　　不過除了大架構以外，我認為《大天津》最好看的，反而是傳統武俠較少著墨的「暗面」。比如在小說中，李有泰掌理名門、李有德棲身黑社會，但在小說前半，兩條線的篇幅幾乎等量齊觀，寫李有德心理變化的段落，更比李有泰要勾動人心。慕容無言透過這個角色讓我們看到，在武林正道那風光的表面後方，還有一塊滿布陰影的「暗面」，這些「暗面」平常不為人所知，但對武林中人卻造成了程度不一的心理傷害。李有德出身低微，因此在李林清門下一直不受重視，即使天分未必不如人。這是他受傷的根源，行「正道」無法出頭，自然就越走越偏，歹毒行事——而偏偏在日本壓力下的天津衛，多的是歹毒人的機會——這是最極端的暗面。但何止李有德心裡受傷？形意門的宗師們也各有暗面。盧鶴笙是頭面人物，什麼明刀暗箭都由他頂著，故事末了，更是要拚著一條命設計救回師兄李林清。李林清眼見盧鶴笙成為師傅的關門弟子，習得絕藝、在天津風光一世，蝸居鄉下授徒的他又怎能好過？更精采的當屬小說中神出鬼沒的關鍵人物「和尚」，他對李有泰的一席話，點破了武林中人之所以總有解不完的恩仇怨懟，根源恐怕還是武林中人自己設下的規矩：

　　「每一門每一宗裡因各弟子的天分、材質不同，和師傅的好惡不同，而有身分分別。有的人是要用來做頂門弟子，要求見識廣博、招法精熟，將來肩負著開枝散葉廣傳技藝的使命。有的人要用作護門弟子，教最凌厲的殺招、最詭異的打法，是門戶宗派的保護者。還有天分極高、又肯吃苦的弟子，是用來給門戶揚名的，不但師傅會寵著他，全門的力量也都要圍著他轉。因此武林門派中規矩繁雜，不留神壞了規矩不但會被同道笑話，更會被本門師長所不容。」

　　依照和尚的說法，李林清是傳藝的，盧鶴笙是揚名的，而他自己是護門的。雖然這些分別是依照天分指派，但之後的際遇、名利畢竟大為不同。揚名的弟子注定露臉，傳藝的弟子永遠沒有頭面人物的名分，護門的弟子再能打也只是工具，不能授徒傳武。如此僵固的階級結構，人們焉得不怨？而且必然是怨懟者多，稱心如意者少，畢竟受寵的只會有一個人。由此來看，李林清和盧鶴笙的糾紛也就有了更深層的心理原因，李林清的衝動和盧鶴笙的愧疚，雖能靠武林正道的「規矩」把持住大方向（比如對日本人同仇敵愾），小嫌隙卻大概是免不了的了。而出於盧鶴笙的愧疚，也才有將國術館交給李有泰這樣略嫌輕率的舉動，而此一安排又激化了李有泰與李有德這一輩人的怨懟，結構性的問題沒有解決，也就只是把爭端拖延到下一代而已。

　　因此，讀者面對李有德這樣的反派角色時，大概免不了多一分不忍之情，那可是我們這些沒有關係、沒有背景的芸芸常民的寫照。遇到一樣的情形，我們大概也很難表現得更好、更有道德，畢竟那是「棍子也掃不平的世道」。但也因為這樣，我個人覺得李有德的結局有點太決絕了一些，或許給他一點點的救贖——象徵性的就好——會更能撫慰將自身際遇投射在這個倒楣角色身上的讀者吧。

　　而慕容無言小說的特色之一，也在於他能將斜岔出去的配角寫出精神，比如聶家小姐、高買小蘇、袁文會和三姨太。在《鐵瓦琉璃》裡，我個人最偏好的就是七少爺；在《大天津》裡，我也最喜歡七少爺的傳人佟爺。幾個寫吃東西如何講究的段落（餛飩湯、汆羊肉丸子湯），不但讓我們看到前清遺老的講究，更是時往事移的哀傷，越是說得活色生香，就越是映照遺老們靠別人賙濟才能吃上一頓飯的悲傷。相較之下，佟爺比七少爺更加玩世不恭，卻也有著鮮明的執著。以他的手段和見識，要在任一方勢力找個位置安頓自己，並不費難，但他偏偏就要靠著鑑定古玩維生，「古玩」因而就成了佟爺的象徵——精巧、無用、真正的價值只有行家看得出來。世人皆蠢，而在帝國崩毀、民國崛起的過渡期，更是容不得佟爺這樣的聰明人，只過聰明生活是他最後的抵抗。就算終究抵不過一陣好打，但那份精神是打不散的，臨死了他惦念的還是那碗汆羊肉丸子湯，惦念著那連日常一碗湯都要講究的貴族品味。

　　但時代繼續在往前走。舊的規矩造成了武林中人的恩怨，但它的問題還沒被解決，就被新時代浪潮沖得一點不剩了。但新的規矩還沒建立起來，這是「出人物」的時代，也是混沌不明，今天紅了明天黑了的時代。慕容無言擅長的就是在規矩與規矩之間理出頭緒——舊時代是怎麼消失的，新時代是怎麼塑出形狀來的，在教科書上不過兩三行字而已，但卻正是小說家大顯身手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