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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笑詩叢」總序

含笑含義

叢書策劃�李魁賢

　　含笑最美，起自內心的喜悅，形之於外，具有動人的感染力。蒙娜麗莎之美、之吸引人，在於含笑默默，蘊藉深情。

　　含笑最容易聯想到含笑花，幼時常住淡水鄉下，庭院有一欉含笑花，每天清晨花開，藏在葉間，不顯露，徐風吹來，幽香四播。祖母在打掃庭院時，會摘一兩朵，插在髮髻，整日香伴。

　　及長，偶讀禪宗著名公案，迦葉尊者拈花含笑，隱示彼此間心領神會，思意相通，啟人深思體會，何需言詮。

　　詩，不外如此這般！詩之美，在於矜持、含蓄，而不喜形於色。歡喜藏在內心，以靈氣散發，輻射透入讀者心裡，達成感性傳遞。

　　詩，也像含笑花，常隱藏在葉下，清晨播送香氣，引人探尋，芬芳何處。然而花含笑自在，不在乎誰在探尋，目的何在，真心假意，各隨自然，自適自如，無故意，無顧忌。

　　詩，亦深涵禪意，端在頓悟，不需說三道四，言在意中，意在象中，象在若隱若現的含笑之中。

　　含笑詩叢為台灣女詩人作品集匯，各具特色，而共通點在於其人其詩，含笑不喧，深情有意，款款動人。

　　【含笑詩叢】策畫與命名的含義區區在此，幸而能獲得女詩人呼應，特此含笑致意、致謝！同時感謝秀威識貨相挺，讓含笑花詩香四溢！

自序

童年*1

　　母親最後一次入院治療，引發我逆溯時間之河，追憶與母親攸關的事物，進而看見童年的孤獨、農村的生態、父親的奔波、姊妹的故事、洗腦的小學生活……。

　　逝水年華，在追憶中比當下現實更為真實，卻也比短夢更為虛幻。舊時往日，因為逝去、因為遙不可及、因為鄉愁，而產生迷霧中樂園的錯覺。

　　2016年11月，寫下此系列第一首詩〈抽象畫〉，抒發母親住院所帶來的焦慮。母親辭世，我繼續以筆為杖，跋涉於無明時光，不知不覺中筆尖逕往童年方向鑽探，將那被歲月掩藏或搗碎的記憶，化成一首一首詩。

　　天翻地覆急遽變動的時代，諸多事物隨我童年悄然流逝，記憶逐漸模糊，父母皆已無法開口為我釋疑家族歷史。緣於忙碌或個性使然，雙親與我從無促膝傾談習慣，因此父母歷史於我幾近空白，雖曾為暮年的母親留下口述歷史，奈何錄音帶雜聲交響，難以辨識母語音義。

　　母親與外祖父母在南投用輕便車運送香蕉的童年日常，是我從母親口中掏出來極為珍貴的故事。我想像童年的母親，以稚嫩嗓音沿路反覆歌唱日本童謠紅蜻蜓，唱著唱著就忽然遺失童年了。母親個性保守循規蹈矩，曾讀過「暗學」，在校成績優異才藝出眾，據說年輕時擁有超級明星臉。母親出生於虔誠的基督教家庭，我外公為了散播信仰的種子，在牧者與農夫之間，選擇將母親嫁給農夫。母親一生擁有三冊讀本：聖經、聖詩與家族相簿。她經常陶醉於聖詩吟唱，在我童幼時，偶爾也聽聞她唱日本童謠，兩種類型的音樂都深具撫慰療癒之效，雖然我不解日本童謠詞意。母親婚後，與父親共承生活重擔，往事經過層層篩濾，她留下的記憶只剩一味─苦。苦中之苦應該是面對孩子病痛的無助吧！我父十五歲，被他叔叔帶著穿梭鄉里，向人低頭借錢葬父，難怪他有一雙耕牛的哀愁之眼！這無限悲傷如連續劇的往事，也是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從未述及。古意的父，沉默的父，只在讚美人的時候不吝大開金口，但不善言辭的他，連讚美的言說都使我備感尷尬。七十歲以前的父親既是農夫也是泥水工，也曾離家住到工寮伐木。記憶中他勞動不息，甚至除夕也會到田裡，可謂全年無休，但未曾聽他抱怨喊累。因為工作，他的大拇指斷了一截，未獲補償的職業傷害！三個姐姐都出養的父親，成長過程想必異常孤單與辛酸！我的姐妹不因年齡懸殊而生疏，善良體貼的她們，總在我的寒冬為我帶來陽光。小時候的同學與學弟妹，純樸且溫馨，全都深刻在我心中。

　　已消逝或即將消逝者，包括鏡台、舊時櫥櫃、縫紉機、簑衣、日曆、椅條、收音機、木屐、野臺戲、灶、??仔店、炊煙、土角厝……。舊事舊物歷歷在目。

　　有一年，我從住家所在的村頭往村尾的三口井*2走去，沿途住居過童伴的平房、三合院，予我誤入小人國的錯覺，兒時難以攀上的石牆竟然變得如此低矮，鑲嵌在土牆的窗戶更是小到難以置信；走在過於安靜的村莊巷道，滄桑感油然生起，不知道多數村民遷徙何處，偶有村人迎面招呼，卻無法辨識其為哪家叔叔哪戶伯伯；有些土角厝被時間魔手推翻，頹廢不堪，衰敗景象讓我進鄉無限情怯！

　　以詩招魂童年，記憶復活：冬天母親怕我們踢被，總是用小毯包裹我們瘦弱的身軀，並繫上長長布帶只露頭部，最後再幫我們一起加蓋大棉被；幼時，村中家家戶戶都飼養家禽，我們時常在暗室，藉日光或燈光檢查蛋是否具有雛形，就像家禽的權威婦產科醫生；鄉下親友會互贈禽芻，我曾與姊妹用竹籃提著雛鴨或雛鵝，走好長一段山路到姑姑家；母雞下蛋總是向全球呱呱宣告，充滿高分貝的驕傲，母雞孵蛋完成，不解其何以繼續孵空巢，現今思及，推想那是一種對孵雛的眷戀，母性的流露；缺少電話的年代，親友突然來訪，看家的小孩就出兩條腿，飛奔到近處甘蔗園，或不近又不遠的花生田，最後可能在最遠處的甘薯田，才通知到大人；從沙鹿來訪的大阿姨，回程帶著用花巾包裹的甘薯心滿意足，當時我十分納悶，如此粗俗的甘薯怎能當城裡人的禮物，後來才悟到，是城鄉差距所致，更是親情之美讓人生出感謝；物資缺乏的年代，村人收到訪客伴手禮，也會分享鄰舍，人情味比酒濃；月光照在鄉間小路銀白光亮，是我此生見過最夢幻的月色；兒時故鄉，抬頭就能看見滿天星光，夏夜戶外風涼比悶熱的室內舒適，因此我曾不知不覺就睡在甘藷藤上過夜；被母親抓去夾在大腿間灌藥，被母親剪髮與拔牙，也都是童幼時刻骨的記憶……。

　　由於三個姑姑都出養，也聽聞村姑為家庭犧牲奉獻的真實故事，許多母親都對女兒說：「女生要認命，別和男生爭！」父權思想為女人製造一代又一代悲劇，同為女性的我感同身受，因此對女權也有所著墨。

　　我在大肚山的童年，圍繞身邊不乏興旺的禽畜；紅土旱田主要作物甘薯、甘蔗、花生、蘿蔔；野地上蔓延馬櫻丹、菅芒、相思花、懸鉤子等，此一草木鳥獸構成的鄉野風情，已成被翻頁的歷史，唯記憶仍舊頑固停駐。身為農家女，幼時就跟隨大人下田上山幫忙農務，夏日烈陽下彎腰拔花生，拔到腰無法挺直，勉強直立時則眼冒金星；到雜草叢生罕見人跡的山谷牧九頭牛，風吹草動充滿魔幻。我因此能夠深刻體會，四體勤勞收入微薄的農人其汗水何其鹹苦。

　　反共抗俄時代，發生現今看來不可思議的種種荒謬，與影響至今難以挽救的政策後遺症，小學禁講台語是其中最慘痛與不堪回首的一件，形成那時代學童的集體記憶與噩夢。關於語言災難，有好幾首詩涉及。

　　寫詩過程，挖掘、重整了記憶的礦。童年不盡歡樂美好，卻因時間拉出詩意距離。懷舊，是人類通病，只是詩人症狀更加嚴重！我們總是一邊回顧，一邊保持腳步前行。

　　詩人林鷺姐讀到我這一系列的詩與童年照片，詩思敏捷的她立刻為我寫了一首好詩，非常感謝她的贈詩，讓我看見在詩人眼中童年的自己！

　　一雙眼睛——寫給一位出生在大肚山上的女詩人�林鷺（2019.09.11）

　　一雙黑眼睛

　　長在一個小女孩的臉上

　　雖然沒有言語

　　怎麼看都流露出她骨子裡

　　柔軟又堅定的叛逆

　　大肚山上

　　牛車的木頭輪子

　　轉動過舊時代的故事

　　土牆老屋已為她

　　儲存好日後要寫的詩句

　　我曾經越上她記憶的山岡

　　如她般呼吸紅土地上

　　一片甘蔗園貧脊的空氣

　　見證

　　她腳後的幾塊頑石

　　根本攔不住

　　小女孩海闊天空的詩句

　　*1 大詩人里爾克說：「童年是人類真正的家園。」

　　*2 「瑞井」村名，源於此三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