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不是天台學專家,但以我的碩士論文是研究《大乘止觀法門》,其著者是天台智者大師的師父慧思禪師。我的博士論文是寫明末蕅益大師智旭,他雖自稱不是天台宗的徒裔,卻被後世佛教學者們認為是中國天台學的最後一位專家。因此,我當然必須研讀天台學的重要著述。尤其是從一九七六年以來,我在東西方,多以中國的禪法接引並指導廣大的信眾們自利利人,淨化人心、淨化社會,也使我需要假重天台的止觀。
天台學在中國幾乎代表了佛教的義理研究,它的組織綿密,次第分明,脈絡清晰,故被視為「教下」,與禪宗被稱為「宗門」而相拮抗,蘭菊競美,蔚為波瀾壯闊,具有中國佛教特色的一大學派。在日本,也以天台宗為主流而發展出天台密教及日蓮宗,又由日蓮宗而延伸出不少新的日本佛教教派。可知天台學對於中日兩國佛教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
天台大師所遺的著作,不僅數量龐大,也是一門非常謹嚴而又極其豐富的學問,雖然已有章安的《八教大意》,諦觀的《四教儀》,智旭的《教觀綱宗》等幾部天台學的綱要書,但由於都很簡略,若非對於天台學有相當程度的深入認識,是很難領知其綱要而了解到天台學的智慧及其功能。有些近人所寫的天台要義及零星的論文以及專題論著,也都無法滿足天台學普及化的需求。所以天台學做為實踐與實用的書籍而言,顯得相當寂寞!
我曾在陽明山中國文化學院,為哲研所及佛研所開過天台學的課,也指導過研究生撰寫有關天台學的畢業論文,尤其我比較熟悉《教觀綱宗》,所以曾在農禪寺為僧俗四眾講過《教觀綱宗》。《教觀綱宗》對我有相當大的影響,尤其是它的組織架構及思想體系,書中一開頭就開宗明義地說:「佛祖之要,教觀而已矣,觀非教不正,教非觀不傳。」所謂教觀,便是義理的指導以及禪觀的修證,也就是「從禪出教」與「藉教悟宗」的一體兩面,相互資成。
可知,《教觀綱宗》除了重視天台學的五時八教,也重視以觀法配合五時八教的修證行位及道品次第。如果不明天台學的教觀軌則,就可能造成兩種跛腳型態的佛教徒:1. 若僅專修禪觀而不重視教義者,便會成為以凡濫聖、增上慢型的暗證禪師,略有小小的身心反應,便認為已經大徹大悟。2. 若僅專研義理而忽略了禪觀實修,便會成為說食數寶型的文字法師,光點菜單,不嘗菜味,算數他家寶,自無半毫分。如果他們滿口都是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並稱自修自悟自作證者,便被稱為野狐禪。
《教觀綱宗》一書,為我們重點性地介紹了天台學的理論和方法,例如五時的通別、八教的教儀及教法、一念三千、一心三觀、三身四土、六即菩提、十乘觀法、行位的前後相接相望等。縱橫全書,教不離觀,觀必合教,充分展示了天台學的獨家之說,而又整合了大小諸乘的各家之言。透過本書,可認識天台學的大綱;透過天台學,可領會全部佛法的組織體系及實踐步驟。
可惜像《教觀綱宗》這樣精簡扼要的天台典籍,也必須有人講解註釋;唯其歷來中日各家的有關諸書,依舊不適合現代人的理解運用,比較可取的是靜修的《教觀綱宗科釋》,然亦是用文言文撰寫,且其缺少現代治學的方法,雖可以從中見到若干資料,卻又很不容易眉目分明地找出頭緒,所引資料,只提書名而不標明卷數,甚至僅說某大師曰怎麼怎麼,而不告知讀者出於何書。但是對我而言,已是很大的幫助。另有兩、三種近人的白話譯本及註釋本,大概它們的作者太忙了,以致無暇檢索考查《教觀綱宗》所用資料的原典原文的原來意趣,讓那些讀不懂旭師原作的讀者們,還是看不太懂。
因此,我便發願,要寫一冊讓自己看懂,也能讓廣大讀者們分享天台學智慧的書。故從二○○○年夏天開始找尋資料,並連續地精讀《教觀綱宗》,確定我已真的掌握到旭師撰著此書的用心以及天台學的脈絡,即於同年十月下旬,寓居紐約象岡期間,著手撰寫本書。
由於體力太弱,兩個月間,僅完成第一章緒論的部分。回到臺灣後,已無暇執筆,至今年五月初,我又到了紐約,在衰老病痛之中,於主持兩個為期十四天的禪修以及許多其他法務行政工作之餘,鍥而不捨地忙中抽空,提筆寫出一頁、兩頁,有幾度由於勞累,加上氣候變化,使我胸悶氣虛,頭暈目眩,總以為大概已無法寫得完了;每每略事休息,再向觀音菩薩乞願,助我寫畢此書。到了六月二十八日,終於寫完了初稿。
我很感恩蕅益智旭大師,因為他的《教觀綱宗》,讓我認真地在天台大師及其相關的諸書之中,旅行了一趟,雖然往往為了查對某一資料的原典出處,就像大海撈針似地翻閱《大正藏經》;聽說現在已有《大正藏經》的電腦光碟片索引,只消一按鍵盤,就能得心應手,要什麼就有什麼,省了很多死工夫,而我尚未學會這手本領,所以還得像古人一樣地吃足苦頭。
本書可以做為讀者們自學之用,也可做為教學講授之用,唯亦須付出一點耐心,先看目次,次閱已經我分段標點的原著《教觀綱宗》,再看我的語譯以及註釋,在有附圖之處,宜文圖對照著讀,始可一目瞭然。看完了第一遍,宜連續再看兩遍,便能將天台學的教觀綱格及其內涵,有一個具體而明確的認識。我的註釋,往往就是一篇獨立的短論,可幫助讀者省了不少再去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死力氣。
漢傳佛教的智慧,若以實修的廣大影響而言,當推禪宗為其巨擘;若以教觀義理的深入影響來說,則捨天台學便不能做第二家想。近半個世紀以來,漢傳佛教的教乘及宗乘,少有偉大的善知識出世,以致許多淺學的佛教徒們,便以為漢傳佛教已經沒有前途,這對漢傳佛教兩千年來,許多大師們所遺留給我們的智慧寶藏而言,實在是最大的憾事,更是人類文化的重大損失!我則深信,今後的世界佛教,當以具有包容性及消融性的漢傳佛教為主流,才能結合各宗異見,回歸佛陀本懷,推出全人類共同需要的佛教來。否則的話,任何偏狹和優越感的佛教教派,都無法帶來世界佛教前瞻性和將來性的希望。
這也正是我要弘揚天台學的目的,我不是希望大家都成為天台學的子孫,而是像天台思想這樣的包容性、消融性、系統性、教觀並重的實用性,確是有待後起的佛弟子們繼續努力的一種模範。
此書所以名為《天台心鑰》,就是因為天台學確是漢傳佛教的寶藏,只是被遺忘了。正如《法華經.信解品》云:「今此寶藏自然而至。」又云:「汝等當有如來知見寶藏之分。」〈五百弟子受記品〉再說:「供養諸如來,護持法寶藏。」我身為漢僧,宜有護持漢傳佛教寶藏的責任。
謝謝已故關口真大博士的《昭和校訂天台四教儀》,特別是該書的附圖,為本書的撰寫提供了不少便利,同時在本書的十八幅附圖中,有七幅是取自該書。果暉為我在東京找資料,姚世莊為此書電腦打字,法鼓文化諸工作人員為本書編輯出版,一併在此致謝。
二○○一年七月五日聖嚴寫於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