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弗里喬夫.卡普拉(Fritjof Capra)物理學家、系統理論家、生態素養中心創辦人、《從系統理論看生命》共同作者
薩提斯.庫瑪過?不同凡響的人生。他出生於印度的一個小村落拉賈斯坦邦,九歲離家,成為耆那教徒(Jain monk)到處流浪。他告訴我們驅使他這樣做的原因──當他被父親突然離世一事弄得身心摧殘時,遇到了一名耆那教僧侶,對方告訴他,透過棄絕世界,跟隨僧侶的道路,便可以脫離死亡,達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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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九年,年輕的薩提斯過?嚴謹的耆那教僧侶生活,每天走路,從不洗澡,常常禁食,花很長時間冥想。直到十八歲時,他偷偷讀了甘地寫的一本書,書中寫到靈性修煉可以透過服侍世界而非棄絕世界來達致。薩提斯深受啟發,於是離開了僧團,參與了由甘地的好友維諾巴·巴韋(Vinoba Bhave)所建立的甘地修行所。
薩提斯跟維諾巴一起走了數百英里路,為印度的土地改革而倡議。他寫道:「當僧侶時,我學到走路、禁食、思考、冥想的藝術。至於在菩提伽耶的修行所,我學到手造的藝術,包括煮飯、打理花園和將棉花紡織成紗線來造衣服。從維諾巴身上,我則學到如何冥想。」然後,他受英國哲學家及和平行動者羅素的啟發,跟一個朋友走上了一趟和平朝聖之旅,由甘地在新德里的墓地出發,走路去到四個擁核的國都:莫斯科、巴黎、倫敦和華盛頓。他們身無分文,全靠陌生人的善意和慷慨接待走了逾兩年,逾八千英里。
1973年,薩提斯定居英國,擔任《復甦雜誌》(Resurgence)的編輯一職。在他任職期間,出版了一系列由《小而美》(Small is Beautiful)知名作者舒馬赫(E. F. Schumacher)寫的文章。多年來,他將《復甦雜誌》變成其中一本最重要而漂亮的生態雜誌。同期,薩提斯(他的朋友和世界各地的追隨者都這樣稱呼他)啟發、發起、指導了一系列的生態導向計劃,全都極為成功。它們包括薩提斯居住的位處北德文郡哈特蘭社區的???? 「小小學校」(The Small School);年度舒馬赫講座系列;還有南德文郡一所著名的生態研究中心——舒馬赫學院( Schumacher College)。
我有幸以朋友和同事的身份認識薩提斯三十餘年,我常常好奇為甚麼他諸多大計都這樣成功,背後有何秘訣。我想薩提斯在這書把答案告訴了我們。《簡樸的美學》是他帶?簡樸的視角對靈性本質的冥想,建基於他作為僧侶、甘地主義行動者、生態哲學家、教育家和靈性老師的豐富人生經驗。
薩提斯以他演說和寫作的招牌特色——美麗、有力且熱情澎湃的語言,將組成內外簡樸的靈性生命的諸多線索交織在一起。簡樸之於薩提斯,就像非暴力之於甘地,並不意味無所作為。「簡樸生活是一種需要很多技能的生活」,他解釋道。同時不意味失去安舒。「不以物質塞滿生活,不等於要否定安舒。相反,減少財產和追求安舒本身就是一種美。堆積如山的物質帶來混亂,簡樸倒使人澄明。」
他指出物質堆積不只為個人生活帶來混亂,更為世界帶來混亂。「奢華生活製造的,是垃圾、污染和貧窮。」是以簡樸也成為了社會公義的宣言。引甘地之言,薩提斯敦促我們「過簡樸的生活,好讓其他人能夠簡單活?」。為要達致簡樸美學,他建議我們培育靈性和思想上的簡樸。他寫道:「思想上的簡樸,會減少人對物欲的渴求」。他如此總結:「這聽上去挺弔詭的,但簡樸正是一份豐盛的禮物。」
這些段落跟佛學中的正念修習共鳴處處,而的確,薩提斯也明確表示:「簡樸是一種正念的生活方式」。我在幾頁之後讀到「簡樸意味?流經生命,好像河溪流經大地一樣」時,也嗅出了道家的氣息。
在隨後的章節,薩提斯進一步闡述了這些想法,討論了體現簡樸美學的靈性生活的不同面向。他首先點出,走向簡樸,代表了由關注物質數量,轉向關注生命質量,並由佔有物品來尋找膚淺的快樂,轉向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尋找真正的滿足。我在別處曾強調,由數量到質量的轉向,對建立一個生態可持續和社會公義的社會極為重要,也所以我看到薩提斯斷言「要實現可持續生活,方向正是活得簡樸」時並不意外。
自然浮現的問題是:怎樣做到?怎樣實現到簡樸美學的目標?薩提斯的答案是,簡樸並無公式或技術可言。他建議「要做的不過是,日復日,聚焦於簡樸的思想、言詞、感受、行動、食物、衣服、房屋、動機和關係之上」。他指出這是個延續一輩子的過程,沒有終點。也不意外地,他總結道:「我們總在途上,在朝聖的途上。……對我來說,簡樸的美學原植根於朝聖這意念之中。成為朝聖者,意味?培育外在和內在的簡樸。」
這洞見引導?薩提斯,讓他為我們提供了好些對朝聖本質的深刻反思,這些反思也來自他的豐富經驗。他告訴我們,朝聖路上鮮有計劃。「不死守計劃自有它的魔力和能量,比如奇蹟便能發生。」
在更深層次上,薩提斯續道:「真正的朝聖,原是指甩掉所有依附、習慣、偏見地自由活?。」是以對薩提斯來說:「朝聖既是現實,亦同樣是個隱喻。成為朝聖者,就要是每時每刻都活得輕省而簡樸,平靜擁抱苦樂之所是。即使我曾去過各種擁有宗教和自然意義的聖地,但更深層次的真相是,生命本身就是一趟朝聖。」
薩提斯也將朝聖連繫上印度教的「行動瑜伽」概念,組成了印度最受歡迎的宗教聖典《薄伽梵歌》的核心精神。他解釋,行動瑜伽的哲學指引人行動而不貪戀成果。他寫道:「生命是趟永恆的旅程,沒有目的,也沒有終點。是以人不必聚焦行動的結果,而是該聚焦於行動本身。」
對薩提斯來說,簡樸美學的核心要素,是製造的藝術。他解釋道:「簡樸美學的生活,正是建立在藝術和工藝的堅實基礎之上。我們需要遠離自動化、工業化和機器化。我們需要擁抱正念製造的理想。」
對薩提斯來說,成為藝術家等於成為製造者。他建議「藝術不是一門專業,而是一門結合專業與召命的正確生計」。他指出在原住民的文化中,藝術不是嗜好或奢侈品,而是「生活和生存的必然部份」。他展望一個由合作社組成的社會,在那裏「員工和消費者會被轉化成製造者、藝術家」。最後,他主張「正念製造就如冥想一樣,製造時,思緒必須完全臨在」。
這個藝術家和製造者的願景,支撐?「小小學校」這所由薩提斯在北德文郡社群所創立的中學。這是他對學校課程的描述:「我們說:『我們不單會教莎士比亞、達爾文、牛頓和伽利略,還要在英文、數學、科學以外,教煮食、園藝、建造、縫紉、縫補、木工、攝影和音樂。』這就是我們的課程。這學校不會成為一間考試工廠,而是一個鼓勵自我探索的地方。」
幾年之後,薩提斯將「以學校為自我探索之地」的深刻理念,應用到高等教育之上,創立了舒馬赫學院。我有幸在那裏教了超過二十年書,對學院非常熟悉。舒馬赫學校是個特別的學習機構。它不是傳統的學院,沒有明確的教職員和學生群體,也不似大多數學院和大學般,並非由政府機構,或與商業相關的個人或基金會所創立。這學院催生於1990年代湧現的全球公民社會,是以從一開始,它的教職員就是整個學者和行動者的國際網絡的一部份,是薩提斯任職《復甦雜誌》編輯時建立和孕育的朋友同事網絡。
在1991年舒馬赫學院成立之前,沒有一個學習中心能讓人從多個角度嚴謹、深入地研究生態學。隨後的幾年,隨?全球非牟利組織聯盟的組成,情況才有所改變。這個全球公民社會逐漸發展出一個由學者、研究組織、智庫、學習中心構成的網絡,在學術組織、商業機構和政府機構之外獨立運作。如今,世界各地共有數十所這樣的研究和學習組織,舒馬赫學院正是其中一個先行者,也依然發揮?領導角色。
從一開始,薩提斯就懷抱這樣一個願景:學院不應代表歐洲中心的觀點,而應該容納更闊的聲音,是國際性的。當歐美的人在這裏討論科學、科技和哲學,還有來自非洲、印度、日本和世界各地的聲音加入。
種族、文化和智性上的多元也見諸於學生之間。對我來說,有二十四個參加者(學院設立的人數上限)來自十個或以上的國家,這事並不罕見。這裏的參加者通常都受過高等教育,是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有些是年輕學生,也有老年人,他們為討論貢獻了豐富的角度。
舒馬赫學院的另一個特色,是它培育出來的強烈社區感。參加者花幾個星期時間待在這裏,一起生活,一起學習,也一起工作去維繫整個學習社群。他們會被分為煮食、清潔、園藝等工作小組,既做維持學院運作的工作,也實現薩提斯「結合手、腦、心的教育」願景。
在這些小組裏,對話持續進行。他們在廚房切菜時討論,也在拖地或為特別活動重新排列椅子時討論。這裏的每個人都沉浸在持續的社群經驗,和刺激的智性對話和討論當中。
這所有都激發起巨大的創造力。在舒馬赫學院裏,很多事情都是集體創造的,由廚房餐飲到課室意念皆然,創造力爆發是源於社群裏的絕對信任。對在學院教書的教職員來說,在這裏幾乎跟家人相處無異,而這強烈的社區感是在相處不到一兩星期內湧現出來的。對大多學者來說,這事極為吸引,因為這處境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獨特機會,在一個安全的環境裏驗證我們工作的深度、嘗試新意念。是以舒馬赫學院不只是一所讓課程參加者學習的獨特地方,更是一個讓教職員在相對長時間內,跟一班受過高等教育和非常積極的學生深入交流的地方,也是個追求持續自我探索的過程。
在薩提斯擔任學院課程主任的那數十年,他是整個舒馬赫學院的心臟和靈魂。他跟課程參加者一同煮食、帶領早上的冥想、教授課程、在一系列定期的「爐邊對話」裏分享他的智慧。舒馬赫學院是他社群願景的體現,在那裏,學習跟正念製造、冥想和簡質的美學結合起來。
對薩提斯來說,有意義的教育助人跨過自我斷裂的困境,培育對正確關係的意識和實踐。他記下:「簡樸美學的培育,得植根在正確關係的土壤之上。」這跟我們在科學和社會上經歷的範式轉移完全一致──由視世界為機器,到以網絡來理解它;由數量到質量;由產品到關係。薩提斯強調這是個由「自我」(ego)到「生態」(eco)的轉向。他寫道:「如果不想把生活搞得太複雜,人便得由『自我』轉向『生態』。前者分離,而後者連結;前者把事情複雜化,而後者則讓事情簡單。『生態』指的是孕育所有關係的那個『家』。」
在書中最後一章,薩提斯透過鼓勵人留意泥土(Soil)、靈魂(Soil)和社會(Society)這三個領域作結。對我來說,這些領域是在對應生命的生態、認知和社會面向。薩提斯解釋:「泥土是所有環境和自然關係的隱喻,萬物皆來自泥土,包括森林、食物、房屋和衣服。我們的身體來自泥土,也終有天回歸泥土。泥土是生命之源。」
薩提斯提醒,我們需要重新評估和補充泥土。他續道:「同樣地,我們需要補給靈魂。……我們需要找方法補充和治癒靈魂。……冥想就是其中一種技術。 ……冥想時,內外世界相遇、泥土和靈魂聯合。」而最後,「泥土和靈魂的健康,更必須擴展到社會的健康上。而要做到這事,社會必須是以人類尊嚴、平等和公義的原則組織起來」。
對有些人來說,薩提斯的宏大願景聽起來太過理想主義了。而他也清楚意識到這事,並有個強而有力的回應:「你或者會叫我做理想主義者。是的,我的確是。但我來問你:『現實主義者又實現到些甚麼呢?戰爭?貧窮?氣候變化?』現實主義者已經掌管世界太久了,……所以不如給理想主義者一個機會。」
薩提斯描述和提倡的簡樸美學也反映在他的語言之中。他用簡單有力的隱喻,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讀他的文字幾乎像個冥想練習。當我沉浸其中,我經驗到極大的平靜和從容。在我認識薩提斯的這些年裏,我總享受他的同在,而我在閱讀這本精彩的書時也有相同的幸福感。
──弗里喬夫. 卡普拉(Fritjof Cap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