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跨時空的對話
翻譯這本書的起源,僅僅是因為總編輯詢問翻譯意願時,查到本書作者既喜愛文學,又是植物學家,便想都沒想都就答應了。
誰知道,當聽完整本的有聲書,又有點後悔了,因為書中主角施雷米爾很像男版的林黛玉,整天哭啊哭、傷春悲秋的,與我本身性格天差地遠,很擔心翻不好,但是既然答應了,只好硬著頭皮翻下去。
看完了德文版第一章,雖然每個字都看懂了,卻根本不知道故事在講什麼,這才發現此書是一八一四年出版的德文作品,而寫書的還是個十五歲才開始學德文、逃難到普魯士的法國貴族。開始翻譯之後,發現如果忠實的直譯,對讀者的中文理解力要求非常高,只好開始大量閱讀此書寫作的歷史背景,希望能譯得更明暢。
作者一七八一年生於法國的香檳地區,是身為貴族的特權階級,能識字、算術、閱讀,具有承擔公共事務的義務與對國王盡忠的責任。世代相傳的莊園行政管理職務,使他無需工作便能倚靠祖產維生。一七八九年發生了法國大革命,作者全家逃到還未統一的德國。當時的中歐地區雖然還稱為神聖羅馬帝國,但既不神聖,也不在羅馬,而且從來都不是一個帝國,事實上就是號稱有「三百六十五個大小公國」的封建領域,那時的歐洲人都開玩笑,神聖羅馬帝國有名無實的國王,必須一天巡視一個小公國才能一年走完全境,情況有點像秦朝統一中國前的春秋戰國時代。在這裡停一下,我們倒回十七世紀的歐洲,法國自路易十四統治後,國力傲視全歐,從十七到十八世紀,可說是歐洲第一強國,以政治、經濟、軍事實力稱霸全歐洲,連帶也成為文化領頭羊,那時歐洲貴族都必須學習法語,不然就落了流行,被認為屬於粗鄙之流。
再補充一點,歐洲貴族的階級認同遠高於國族認同,例如英國女皇的祖先有很多都是來自當時的漢諾威公國,或是德國的貴族也會有法國和西班牙王位的繼承權,只要是透過聯姻牽起來就有合法性。現在回到本書的作者,法國大革命後,作者全家逃往中歐,先在現今德國南部流浪,最終在柏林落腳,因為柏林那時跟中國的唐朝一樣,不管種族、信仰,這座城市統統照單全收,作者父親找到因為宗教信仰不同而流亡到柏林的法國群體。作者從全歐第一強國,來到普魯士公國的首都(當時德國還沒統一,普魯士大公國占有現在德國北部和波蘭北部領地),發現普魯士公國的教育並非貴族的特權。此地從一七六二年就開始一步步實施國民教育,召募來的士兵的識字率有時達到了百分之九十,而其他歐洲國家召募到的士兵,五個裡面才有一個識字的,教育普及、政治開明、文化多元,以及給予富有的猶太人幾乎平等的權利,在作者眼裡看到的是一個蒸蒸日上的公國,而法國卻因為革命開啟了長達十年的血腥殺戮。
於是作者選擇當一個普魯士軍官,但是法國裔的普魯士軍官怎麼帶領普魯士的軍人對抗法國呢?他試過了、戰敗了、被俘虜了,我難以想像他的心情,當普法兩國在一八一三年再次宣戰,他願意灑熱血,但普魯士卻不想要法國的熱血,就在此時,作者寫了這場奇幻之旅。
作者那時才三十出頭,可能還不清楚什麼是身分認同、什麼是撕裂,他只是一五一十地將感受描述出來,因此能感動許多讀者。不過,他的撕裂不僅是國族認同,還包括經濟上的撕裂。在法國,貴族屬於特權階級,從來不需要為錢煩惱,直到當了政治難民,見到普魯士的平民、商人、法官、少數民族,即使沒有高貴的血統,卻因為雄厚的資產與知識、技術,而處處受人尊敬。他從來沒有學過要怎麼透過「工作」致富,因為在貴族圈工作是不被允許的,也是會被恥笑的。如今換了個國家,眼睜睜看著資產階級崛起,自己卻只能流連於貴族圈談論文學、詩歌與自然科學。
另外,對照作者的生平,那個年代的貴族男子鮮少拖到三十八歲才結婚,此外還與一整船的男性參與了為期三年的環遊世界,以現代的眼光來看,不得不有另一種想法,這會不會又是他的另一種撕裂?
我從一開始的偏見,認為自身性格與作者零連結,應該會翻得痛苦萬分。誰知隨著情節一章接一章翻下去,開始與作者進行跨時空的對話。本書採用了書信體的形式,這讓我聯想到在作者創作時期,德語文化圈最受推崇的書信體小說正是《少年維特的煩惱》。我特地找了那本書的原文來看,德文優美順暢,隱含的社會批判鏗鏘有力,書裡的主人翁雖然富有,但是礙於封建社會的階級限制,維特喜愛的貴族女子最終還是選擇嫁給了貴族。此時突然明白作者的心思,夏米索是否在潛意識中也渴望這樣的文學身分和地位,才選擇也採用書信體創作?可是,非母語就是非母語,此書原文用字遣辭掌握不住「入山不必太深,下筆不必太濃」的原則。
這點讓我倒是心有戚戚焉,旅居德國近二十年,即使以德文念了學位,平常講德語、在德國公司上班,甚至做夢都用德語了,但德語就是沒有中文那樣得心應手。我認為用母語創作和非母語創作最大的差別,就是在「恰到好處」四個字,使用非母語創作時,總是有點太過,或是太平淡,分寸總是拿捏不好,而文學創作最講究就是用字的精準度。
領悟到這點,我就如同鑽進作者的靈魂裡,有時候在還沒看德文原文所寫下來的譯文,竟然與作者寫得差不多,彷彿親身體驗到作者的苦惱與掙扎,以及用德文創作的猶豫與遺憾。經過這一番溝通,下筆便更用心,中文是我的母語,寫下譯文時不斷與夏米索對話:你寫不出來的,我希望能幫你寫出來。無論如何,對作者的佩服依然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夏米索居然願意用非母語創作文學小說,非常勇敢!我到現在也只敢用德文寫學術報告和電子郵件而已。
然而,翻譯此書最困難的一點,也是在選字用詞。這是一本德文的「古代」小說,但是此書的目標讀者已是現代人。該用古典文學風格來翻這本書,還是要用現代用語呢?選了現代淺白易懂的用語,擔心失去作者創作時那種菁英特權的氛圍;寫難了,又怕太矯情。不過這也是譯書有趣的一點,整天就在到底要譯成梁朝偉演古裝劇的等級,還是八點檔鄉土劇的煽情中為難苦惱,這真是文青式的煩惱啊!
閱畢此書,讀者想必早已發現,博物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是作者的男神,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巧,他也是我的偶像。不過作者羨慕他的部分,除了洪堡是血統純正的德國貴族外,還包括他父母留給洪堡兩兄弟豐厚的遺產,讓洪堡能夠不斷進行花費高昂的探險。這點我也很羨慕,所以翻起來特別能體會作者的心情。
再來,講講大概每個人看完這本書都會問的問題,影子到底是什麼呢?我在此分享閱讀心得:影子不是一個概念或物品,而是要看每個章節的上下文,當作者寫到影子時,是在講什麼樣的故事。例如第一章到第二章中,有人願意以取之不盡的財富交換主角的影子,若將場景轉換成作者的生平,一名長相俊美的貧苦法國貴族難民,究竟要付出什麼代價才能夠讓生活無憂呢?付出這樣的代價後,為什麼會讓主人翁見不得人呢?那個時代的有錢人,不外乎是靠祖產的貴族,不然就是經商致富的少數民族,或是以技術累積資產的平民發明家。按此邏輯推敲,大致可以猜出不同章節中,影子所代表的不同意義。
第二個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大概就是為什麼故事裡的人總能一眼發現主人翁沒有影子。這點我覺得這是「感受」的時間,不是真實的時間。作者身為法國人,並沒有在所有的場合「立刻」被發現是法國人,只是他太想當普魯士人了,所以在社交場合總是「感覺」自己立刻被發現不是普魯士人,我推測這點只是他的太過刻意罷了!
第三,這本書臺灣讀者會有興趣嗎?臺灣是一個移民島嶼,有些人先到,有些人晚到,有些人自願留下來,有些人不准走。難道臺灣目前所有的紛爭,不是因為身分認同的混亂嗎?經典文學為何經典?因為文學寫的就是人性,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身分認同的問題。
最後,要感謝幫我搜集資料的高中同學琬琳、大學同學碩容,以及願意給我機會的總編輯、編印團隊、畢方文化出版社,希望在如此用心的團隊合作下,讀者能享受一場美好的閱讀之旅。
漢堡,2004年9月
鏡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