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一段是我好多年前寫下在密歇根湖邊的一些感觸。繼〈芝加哥之死〉我又寫了幾篇以美國為背景的小說,可是中間突然蹦出一篇〈香港—一九六○〉來,登在《現代文學》第二十一期上,時間是一九六四年六月。這完全是一篇異數,我是先用英文寫,再由自己寫成中文的。因為作者工作坊的碩士論文是文學創作,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都可以。〈香港—一九六○〉英文版便是我的碩士論文小說集其中的一篇,後來刊在紐約州立大學New Palty 校區一本雜誌Literature East & West 一九六五年那一期上。英文版和中文版有些細節稍有不同,例如桂花涼粉在英文版便成了lemon jelly 桂花涼粉英文讀者可能不知道是甚麼東西,而且不容易譯成英文。又例如闔家剷是一句廣東話咒人,全家死絕,是由一個灣仔妓女口中罵出來的,一連兩次,英文很難譯出其中意涵,於是我便用: God damn you! God damn you a hundred times。中文版〈香港—一九六○〉只能算是用中文重寫,不能算英文版的翻譯。這小說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可是歐陽子在替《寂寞的十七歲》寫序的時候,敏銳的指出:「白先勇的小說,幾乎全以人物為中心,故事總是跟著人物跑的,( 只有〈香港—一九六○〉是例外。在這篇裡,真正的主角不是余麗卿,不是他吸鴉片煙的情夫,而是香港這一個小島)。」現在看來,這篇小說其實是在寫香港命運的一則寓言,從政治、社會、文化來看香港,背景是六○年代大陸大躍進造成大飢荒,香港受到很大的衝擊。我們家是一九四九年到香港的,經過大變動,驚魂甫定,總覺得香港只是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不是長居的定所。香港這顆東方之珠,表面璀璨風華,核心裡其實有其經不起狂風暴雨的脆弱性。〈香港—一九六○〉全篇都是用意識流的手法,那時剛剛讀過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喬伊思(JamesJoyce)、維珍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凱瑟琳˙ 安˙ 泡特(Kathereine˙Anne˙Porter) 等人用意識流寫的小說,探索到人內心潛意識的深淵,於是便對意識流小說感起興趣來,嘗試把這種手法用到〈香港—一九六○〉上。其實是從這篇小說起,我在寫作技巧上,在小說主題視野上,都跨前了一大步,與我前期的作品有了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