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身為一名教授社會學的女老師,早已習慣男同學聽到女性主義的防衛態度,只要課程名稱上有「女性主義」四個大字,修課學生的性別比例就會明顯失衡。私下問男同學為什麼不選這門課?他們起鬨地說:「我們幹麼去聽一群女人罵男人?」這就是一般大眾對女性主義的刻板印象。我總是苦口婆心地勸說:「其實男生更應該去認識女性主義,女性主義的珍貴之處是可以帶來自覺,可以讓人更深刻了解父權體制對所有人的影響。父權體制下的男男女女都在受苦,無一倖免。」
父權社會對於男性有太多期待與預設,男孩從小就在父權的凝視下,想方設法讓自己像個男人、追求主流社會的成功,他們擔憂若無法符合期待,就會失去被愛的資格與權利。
相較於男性,身為女性的我,少了很多外在的期待與壓力,當然,這是女人的不幸,但或許也是幸運。「不期不待、不受傷害」,這句話是指降低期望值,可以免於事實不如預期帶來的失望與傷害,也適用於只要不被賦予過多的期待,就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換言之,女人擁有更多愛與不愛、成就與不成就的自由。
隨著女性主義的崛起,有越來越多女性逐漸卸下父權凝視的包袱,打破性別框架、追求生涯發展的多樣性,但男性似乎卻一直將父權的凝視牢牢地背在身上,困於較為單一線性的生涯發展路徑。
當我們認為父權體制有利於所有男性,就很容易忽略男性更深層、更隱晦、更難以說出口的苦楚。這社會不是重男輕女嗎?男人明明有很多特權,憑什麼說苦?但我身為女人,看著身邊的男人,我看見父權體制賦予他們的不只是特權,還有特苦;更多的期待,就是更多的壓力、更多的痛苦。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並非來自身為女性的處境,而是眼睜睜目睹自己所愛的男性親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卻無能為力。我最愛的父親一輩子要強,不抽煙、不喝酒,是盡責的藍領工人,他遵守嚴格管教的方式,對大哥、二哥都很嚴厲,不苟言笑,所以親子之間溝通無「愛」。這表現在父親和兄長之間很難正常聊天,時常一兩句話就直接進入爭吵衝突模式。
父親經常抱怨很後悔讓我們接受高等教育,導致我們常常頂撞他。其實,我們不是刻意頂撞,只是想表達自己的意見與看法,但這對父親來說就是不順從、就是叛逆。而讓父親難過失望,又造成我們極大的痛苦,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讓他理解,順從並非愛的唯一方式。
傳統父親的愛,無法以言說表達,他們也不會說,或許他們也不清楚什麼是愛,更遑論表達出來。因為不懂得愛人,所以也不知道被愛的滋味,以為被愛是一種資格,需要用成就來換得被愛的權利。我心疼地看著身邊的男人們很努力要想成就些什麼,來證明自己值得被愛,他們拚命讀書、拚命賺錢、拚命往上爬,甚至不顧一切後果追求社會認定的功成名就,想藉此來換取被愛的資格,卻忘了或者根本不相信自己一直被愛著。
男人很早就將愛和自己切割開來,以為愛是一種肯定自我價值高低的工具,卻無視愛本身就是重要的東西。愛不是成就自己的勳章,而是自己存在的意義。或許,當所有男人聽見並相信「無論你是好是壞,我都會愛你」,如此被愛,才能放心做自己。
這是一本寫給父權體制下所有人的書,尤其是那些養育男孩的家長、覺得自己痛苦不堪又不知所以然的男人,以及想要了解男人困境的女人。
所有的性別都是在既定的性別價值體系中實踐而成,當我們用他「像不像個男人」來思考時,「他」的主體性就被「男人」所掩蓋。父權社會要求男兒有淚不輕彈,於是他們在社會化的道路上,慢慢失去流淚的權利與能力,漸漸埋葬了愛與情感脆弱的感性面向。
過去數十年來女性主義的進展,擴展了女性形象的多元與開放,喚醒女孩打破社會賦予的女性形象,批判文化對女性的束縛。而今,我們也需要打破父權社會以男性為中心、認同男性的結構。女性主義從來就不只是女人的事情,推動社會變遷的責任也不應該限定在單一性別的肩上,無論是拆解父權結構、重新建構性別關係和界線,都需要兩性共同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