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泥壤與晶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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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淡水捷運,一路沿劍潭士林芝山向北,這年代了,城市逼仄,但沿途仍有建案工程進行。寸土寸金,一點點土地都值萬金,即便畸零地向下向上猶可延展,基地不必大,瘦狹直聳,於建商言亦可打造出滿具時尚的輝煌。
捷運在穴隧裡鑽,出了圓山便可居高臨下觀看這個城市。工地挖出的土堆得小山一般,風吹漫天迷茫,於城市人都叫廢土吧?千瘡百孔的地球,人類仍然不會放過它的挖挖挖挖!
我想到約翰與茉莉的
杏花巷農場,一部被紀錄成《我家有個開心農場》的電影。這些掘出來的深土,如果在杏花巷農場,於他們言也是寸土寸金吧!只是他們的價值,寸土寸金不同於商業建物視之如棄壤的敝帚。
每年十二月五日是「世界土壤日」,逐年一個主題探討食物之源,務實的著重於實務,旨在珍愛土地。一體兩面,生命與土地相互依存,不可分離。然而泥壤彰顯的不止於此,食物鏈無聲串連著生與死。安身之處依土而來,生與土共生,死與土同塵,未曾離開過土,我們就是土。大地長養萬物,沒有任何生命可以離開土壤,沒有土就沒有一切,只因於草,因於土,看似小小、微不足道,個中細節一環套著一環,絲絲入扣,迂迴旋繞就可推衍出一個宇宙。我們喜歡手捧鮮花的莊嚴,而它的所來處正是我們踩在腳下的泥壤。菩薩荷擔眾生常自喻為微塵,一如大地只給予,謙懷無己我們學不會的天地之心。
體思生之源本,我喜歡大地,從一莖草開始,靜觀物外之物,許多不見經傳名錄的小草,只要探首,牆罅、隙縫便都顯生機,大地各有各的蓬勃自在。
人類對環境土地的覺知愈來愈高,沒有草保護的樹和作物,都要謹慎。種植農作也要有草共生。大雨過後,不能急著割草,泥壤水分過多,土中缺氧,讓草為土壤抽水、透氣。保溼、排水都少不了它。有人討厭野草,認識草與土,知其何以消何以長,令人討厭的動物糞便亦是黃金。大地永遠不會單一化價值,單一化標準。專家艾倫在農作中模仿自然生態,有感於人對大地的急功蹂躪,規諫言說的是:「永遠來不及盡善盡美,但永遠來得及從頭來過。」人類在享受文明、享受科技當下,會學會節制嗎?
生態是個
專業領域,無論專業或非專業我們都是學習者。更深邃的是體悟天心;於心靈而言,見其空,覺察其虛,行於野與之獨對,天地無聲,大自然是讀不盡的一部大法。既生滅消長,又皆虛妄,得細細思索、慢慢體會,大自然裡生滅一體,生命得在變幻中領會,懂得擁抱殘缺,淡看樓起樓塌,接受一切的發生方叫做放下。如是,在不動心性裡靜定完成一切所做當做,遇事順之而來,事了拂衣由之而去。這世間巨大、浩闊都善伏低處,草芥從不放棄任何可以成長的空隙,亦無所謂世界的核心。
世人多愛美鑽,泥壤永遠在那裡安靜不語。人類瘋迷鑽石,不自覺是美鑽、翡翠、金錶的奴隸。只可惜了我們會死亡,不能恆有。在大自然的陶養裡爬梳生命的本然,鑽石離我們太遠,實則泥壤才是真正的如意寶。
迷亂、忘本是人類的慾壑。大自然從不單一,總是一體兩面。泥壤是
大自然的陶養之物,興發一切;晶鑽亦大自然的陶養之物,具有靈魂的高華與尊貴。做為精神提昇的象徵,純鑽完全透明、幾近無色,從正面觀之純淨無有雜染,澄澈的幾乎看不見,是以晶鑽亦喻日月可鑑、天地可表。只可惜世人在飢渴的慾壑裡陷落,薰人的欲望,只看到它的物質性。於焉這般高華清透的晶鑽陷落成庸俗貴婦爭相配戴攀比的騷雜。成不了晶鑽又悖於大地,我們要成為這樣的人類嗎?
無土不神,於泥壤、於晶鑽,人類都斷會糟蹋。
探索身世,或許我們前身以及前身的前身都是一株小草。歸附泥壤,身土不二,便亦有晶鑽的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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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塵泥與心光——在無土之境照見神性??
文�鍾文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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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才和凌拂見面,卻像是未曾別過,總有聊不完的話題,猶如宇宙星河的碰撞,花火交鋒。又猶如只是小小女子的叨叨私語,心領神會,塵埃飛揚,歷歷刻痕,無非盡是心地風光。
凌拂細膩,慈悲溫暖,下筆緩慢,花開遲遲,卻總是開了。
凌拂早先曾寄我三篇文章,我自想是其自選文,定是其有所心屬。故推薦序也僅以此三篇開展,以微見大,如一葉知秋。
自然與生活或信仰,凌拂是我的前行者。為此我勉為其難寫了序文,私心以文挪作和她的另一場紙上對話。
《無土不神》書名,初讀似有悖論,土地是萬物之根本,何來「無土」?
細品其文,方知這「無土」非真無土,而是穿透表象的土,直抵土地所蘊藏的神性與靈光。當我們能以清淨的心眼觀照大千,即使方寸窗台、一抔塵泥,也能映照山河大地,如照見自性圓明。
凌拂自序以「泥壤與晶鑽」為題,看似分別,卻是無別。
泥壤是萬物剎那生滅的紅塵道場,晶鑽則是歷練萬劫的心靈光芒。這對應的意象,不僅貫穿全書,更在字裡行間閃爍著佛法的慈悲與智慧。我願以「塵泥與心光」回應她對微物的深邃叩問,緩緩流淌我在閱讀時,總有一股如清泉的湧動的細細滑過生命與思緒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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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泥見法界:微觀即宏觀
〈窗台〉一文,凌拂從一方荒蕪的窗台見證硬涸土壤是如何因緣和合,以因以緣,而重生為生機盎然的微觀宇宙。
這過程讓我想起《華嚴經》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當作者與室友以「亂無章法」卻充滿生命熱情的態度介入時,這土壤不僅復甦,且成為蟲蟻鳥雀、草木花果的共生共情道場,在這共住的世間,此有故彼有,此滅故彼滅。
最讓我感動的是,凌拂對待蜚蠊、鼠負等「潮蟲」的態度。常人多視為穢物,她卻看見其天然呆萌,更悟出「微物比人類古老,蔽於所不見,環境中卻不能沒有牠們」的平等觀。
這正是佛教「眾生平等」的體現。
一切生命無非因緣暫聚,各有其存在價值與尊嚴。當凌拂以保特瓶溫柔罩住誤入室內的蜚蠊,輕聲送回土中,這已不僅僅是對蟲豸的慈悲,更是對整個法界的禮敬。
除此,她從玉石開採的紀錄片,對照窗台土壤中的微物世界,寫下「貪婪更是無聲而齧人的蟲豸」的警句。外在的環境破壞,根源正是內心反射出的無明貪欲。這「塵泥見法界」的視角,讓尋常窗台成為照見萬物、反思文明的菩提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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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山即歸心:無為即有為
〈歸山〉一文,凌拂當時從都市移居山野,經歷的不僅是空間的轉換,更是心靈的返璞歸真。她與「蒺藜仙人」為鄰,接受其「山人為仙」的野趣哲學,卻更進一步反思:「仙界沒有我」。這非自貶,而是對「我執」的清醒觀照。
山中雲霧,被她很有意思地形容為「仙的儀式」。
在霧中,「外在世界全被收沒了去
」,只剩下內在的「開箱」。
讓我看到一種直面心識深處的「隱微家賊」。
這與禪宗「照顧腳下」、密宗「內觀自性」何其相通。
她引用陳建民老師的《曲肱齋全集》〈獻贓〉詩,點明修行正在於「捉拿隱微家賊」,從粗心到細心,逐漸對治內心「似有還無自作主張」的習氣。
而「山人無所為」一節,更展現無執的智慧。
她寫道有朋友建議養鵝防蛇、養雞引鴉,但她雖覺有趣,卻不付諸行動,寧可「任它房舍四圍獼猴吃不到的松鼠吃,松鼠齧餘的眾鳥食」。
這「以無事為興盛」的泰然,正是放下控制、隨順因緣的隱隱不修而修之大行。當她安於「簡淨山屋,推一扇柴扉,進也唧唧嘎嘎,出也唧唧嘎嘎」,那進出之間的聲響,已成心靈出入有無的自在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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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即菩提:對境如照覺
〈又時又來了蟑螂〉猶如全文點睛之筆。
她從對茶花中「埋首昆蟲」的浪漫之想,到發現竟是蟑螂時的「心瞬息毒抽」,再到誤傷花朵後的震驚反思,呈現了作為凡夫的我們在面對逆緣時的心念流轉,難以捕捉卻被她的覺察細細捕捉到了。
她像是三「察?花:觀察、明察、覺察。
這過程,也猶如禪門公案,美到極致,與醜何異?
對境生心,心生妄想,執美厭醜,你我皆然;而她當下反觀,見己「厚於鍬形蟲、薄於蟑螂」的分別心,正是悟後起修的關鍵點。她深刻體悟:「花及花粉並不界定來的是蜜蜂、蝴蝶、螞蟻甚或一隻蟑螂」。大自然本身沒有二元對立,一切標籤與樣板化皆萌於自心自想。
從餵鳥引來老鼠的困擾(啊,我也曾經有過此困擾)到便器種花的淨穢不二觀,她總是善於從表象滲透內裡,層層剝繭,理事皆備。她引用泰錫度仁波切開示的「不完美只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化現」、措尼仁波切「不偏屬於任何一邊」,最終在「又來了一隻蟑螂」時,努力從偏執脫卻,脫離脫殼。
此正是「對境練心」的實修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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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之神的心靈旅程
以土地為鏡,映照心靈的修證歷程。
泥壤是現實的、雜染的、無明的生活現場;晶鑽是象徵清淨的、光明的、覺悟的本心。而「無土不神」的真諦在於甚麼呢?我冥思著離開泥壤,別無晶鑽;不經塵勞,何得菩提?
開向自由虛空的閃閃花葉,勢必要深深扎根於黑暗的泥壤。
凌拂的書寫,一向既有自然書寫的細膩觀察,更有佛法修行者的深邃觀照。她以自然為本,澆灌菩提樹。讓我想到自身的寫作,我以情愛為根,火燒明鏡台。本質是相通的,與陰影合一,浮雲飄過,燦亮自顯。
她寫土壤復甦、寫山居寧靜、寫蟲鳥互動,無不在指向心性的探索與昇華。
無土不神,無物不豐。
這種將生態倫理與心靈修證融合的書寫,實屬獨特且珍貴。
《無土不神》表面是土地生態書寫,內裡是一部心靈歸途的微觀指南。?
凌拂以其漫漫時光所寫下的每一個字,使我也能以幽微淨心來看待腳下塵泥,每一粒沙都是晶鑽的胚芽;當我們以平等心對待眾生萬象,每一次相遇都是覺醒的契機。當我們以無常心看待時間流逝,每一次別離都是歡喜的祈福。
回到自己生活的「窗台」上,我循著凌拂慧眼,看見無盡法界;我們在各自的塵勞「泥壤」中,磨出心性的「晶鑽」。雖說娑婆勘忍,但人間也是道場,處處皆我師,於是無土之處,神光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