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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迴路、迴圈、迴旋與核心?

吳鈞堯

　　朋友的女兒，遇事反應很不同，朋友粗心險些闖紅燈，一般人是著急大喊，「媽，紅燈了。」朋友的女兒不是，拉住她說，「媽，先繳完我的學費，再闖吧……」朋友被說得不好意思，「學費都處理好了。」女兒忽然放手，「媽，那你可以闖了。」

　　朋友分享時又嗔又喜，一副「看看這是誰的女兒」的得意樣，沒忘記補上一句，「她那個理工腦啊……」

　　我不同意。如果是百分百理工女，可能當場說教，母女易位，其後造訪的景點，難免帶點「訓導處」氣味。以朋友故事開端，說明有些人腦袋迴路不同，多了個迂迴以後，吉光片羽遂有不同感光；關懷本質不變，幽默化解說教，我訝異迴路如何構成？

　　閱讀簡玲詩集，我也嘗試探索，詩人的日常生活如何潛藏，再翻轉成為表徵。

　　簡玲的作品也有母女之間，乃至於女體隊伍。

　　〈我不該成為這樣的母親〉，兩代之間，女者、母者，身分的繼承，然而若流程有所「累格」，又將如何？「放心，我會潛入每一顆飽滿米粒看顧你�直到你學會這個功課來抵抗宿命」。如何以柔軟對抗堅硬，以包容擴大包容，為的不只是原諒，也在於一杯米、一杯水，恰恰好的淹沒，與剛剛好的飽滿。

　　〈深夜，一個人出草〉，女性與男性的崩壞。肉體的、青春的建立與灰燼。出草，嚴重、嚴肅的用語，歲月遲來時分，醒悟總是剛剛好。強暴或者並非強暴，都在不該懷孕的年紀，有了不該的受精卵，女體的無從拒絕，以及男性的蠻橫、強硬，都是粗俗。

　　為自己而寫、或者為社會弱勢以及悲劇而發聲，詩歌成為社會性用途，擺脫心情、家族、愛情等自身朝向，達抵寬廣的關懷。

　　母女屬於世代兩邊，縱有年齡的、價值觀的差異，女體則是共同的真實。〈荊棘裡，拾愛〉，「冬天不斷回頭�卻又無路可回」「我們相約晚禱�輾轉一片信約的野地」。愛情殘缺時，時光已晚。情詩也寫人生百態與遺憾。建立在普世的共鳴下。〈舊鑰匙〉，「一個鎖頭�瓜分我的胸脯�無意擠出的乳溝�一邊斑駁�一邊初雪」。前後兩端，開鎖，打開愛情與歲月迷藏。到底是誰迷路了，是時間、愛情或者人間注定迷途，開鎖與鑰匙，永遠是在磨合時分。

　　〈更年期之後〉「喜愛的花一旦落盡�勇氣就出走不去�即便再是春日也非舊日」。時間到了，更換的日期近了，然而人不是花簇，更年期以後不會是新鮮期。

　　〈祝你好眠〉，「和星火一起狩夜�做個醒者」。醒著幹嘛呢，來觀察人間變幻。周文王夜觀星空卜算八卦，詩人夜觀星象，看女人、男人以及人間是非。

　　女體從母親、女兒，轉而到他者的關懷，〈粥——給詩人阿米〉，「這粥太鹹了，妳說�米粒，簌簌的擠出單純淚水」、「妳告訴我活不下去�卻一天天勇敢無比」。

　　她者的故事，透過一定的指涉對象，呈現生活如何殘酷逼迫人生，以榴槤的又臭又香，放置冷凍庫變成了一顆痣，永遠留存。鹹粥的鹹，也是人生的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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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詩集的誕生，也是詩人內在節奏的煎熬，如同燒窯，在猛烈的自我燃燒時，還要顧及溫度、濕度與製程。詩集《太陽說我棧居的屋子有鬼》有四個分輯，並非隨意區分，而有其邏輯，這是一個殊異迴路。

　　我曾經戲言，寫作者情緒來的時候，彷彿地鼠冒出，每一次敲擊獲得一篇文章，臨到要出版了，遍數「地鼠得分」，再來分類。這時候總會面臨有些篇章，放這邊可以、放那裡也行，多像我們熟悉的廣告「斯斯有兩種」，都是感冒用藥，卻同時咳嗽，但也鼻塞、流鼻水了。

　　〈在拉達克，轉經〉「我聽曼陀羅，繞曼陀羅�曼陀羅繞我，聽我」，物我、人我、神我、佛我，因緣的生滅，肇因我在。轉山，轉水」也在轉動自己。

　　〈鏡河〉「沉默以對的只有一種水聲�我害怕虛妄，不敢對鏡」。不敢對鏡，終究是對鏡前的心理準備。「火苗無瑕，轉身�退讓過去現在未來」。詩人正眼看待的，腳踏之地，雙目前方，一切的行蹤都在投影走過與即將踏去的方向。唯有我思我在，故而詩句成為磚石、蓋為堡壘，留有箭眼、槍眼，凝視昔時、來處與去處、去時。

　　〈佛前跳舞〉「放下手放下腳�放下身體�放下心放下半生」，寫作為了寫「就」，「就」，一種親近、一款安置。

　　「迴路」成為「迴圈」，在第二輯「乍見一座雲水在眼前」，女體成為自體，帶著自身的鏡子，反影光所在的形體與精神，第三輯「抵達亞得里亞海時風的顏色」，擴大感知半徑，成為「迴旋」。

　　〈當我來到杜伊諾〉，「我所在的岬灣複述微型憂鬱�潦倒的困局�不敢前進不想後退」，醒著、覺著，必須經過辯證，才能成為覺者。〈在邊境，我們冷戰〉，「我姊姊住在戈里齊亞�我住在新戈里察」，輯三指向更龐大的他者，不單單只是台灣島內，而是旅途中所見所聞，都成為思索，「推開門，語言不同變體」。

　　〈太陽說我棧居的屋子有鬼〉，書名也是篇名。二○一七年二○一八年連續兩個夏季簡玲棧居在義大利東北部邊陲——的里雅斯特，她為詩人翁貝托·薩巴而去，走他的街道尋他的古今舊書店。「種滿文字的舊書店�抒情了詩的自傳體」，「鬼迷心竅的苦難�成為無名之地的古今」，應用詩句推演、推進，說盡薩巴苦難和衝突一生，簡玲在這個城鎮「和幢幢鬼影共舞」，與她交會的鬼魅指的是薩巴的詩魂，古今貫串，詩句一氣呵成，令人拍案叫絕。

　　〈今天，我們說皮蘭〉，「我赤足涉海，造田�不知不覺再度成為一座廣場�或者，一個孩子」。方向踏出以後，再度回歸為心頭的方向，無論是風箏、是無人機，其實都載有眼睛，凌空所及一切都回到風箏的線頭、或者無人機的遙控軸。

　　散去與回歸，總歸一心，但是若不曾踏出去，不曾感受人間與他者的人間，「人間」終歸是空，或門，空蕩蕩的，無法安置一個「日」。而今日頭出現，在因為門開了，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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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輯「只為尋找一隻蛙的黎明」，回到核心，一切詩思的出發點。〈在我的小島，說書〉，「我的小島十分荒老�於是，我破壞舊思維敘事邏輯」，生於故事流轉於故事，玩詩、寫詩、成就詩，簡玲是個閱讀老師，也教孩子認識詩讀詩，她在小島說書，不管是經典的真實或虛構的一千零一個故事，都因為人間有愛，她親愛孩子親愛故事更親愛詩。

　　〈我總是跟著你的節奏來到盛夏〉，「一場待續的電影�一個開放式結局」，以庶民生活勾勒島上一花一木，歷史的沖激，不僅是為了堆積，而是它們成為日常，是生活是基因，是無常中的有常。

　　〈小鎮〉，「老父的背影逐漸不清�最後一次為我挽臉的老婦�老屋從此消逝�不再坐享天荒地老」，舊址與新址，時光遞換中，只有真情可以貫串其間。〈當冬天的腳步近了〉，「噓，請安靜�一步一步良好意圖……重新季節意義」，日子、生活與習慣，都有重新翻造的機會跟可能。生死之間、死生一線，可以分析、容許逆滲透，生活種種成為簡玲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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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體出發，成為自體，再蛻變為他者，最後歸底起居坐臥、一呼一息，不變的是關注的眼睛，穿越也穿梭，看似許多變體，實則凜持同心圓魂體，〈兩座島〉，「駛進攏起的聖地�我依舊向死亡之島�扔擲石頭�睽闊的回音�現形」。

　　讀完簡玲詩集時，我寫下「醒著、覺著，也是覺者」。醒著是種絕妙迴路，如同文章一開始，那位有趣的女兒，而從醒著到覺著，是化理念為詩句的過程，一切都在胸臆中燃燒，而後留下的成品，無論是陶是瓷，散發覺者的新詩光芒。

　　吳鈞堯，作家。曾任《幼獅文藝》主編，獲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五四文藝獎章、中山大學傑出校友等。《火殤世紀》獲文化部文學創作金鼎獎（小說）、《重慶潮汐》入圍台灣文學散文金典獎，以及《1○○ 擊》、《遺神》、《孿生》等。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散文選、新詩選，近年回歸詩隊伍，出版《靜靜如霜》、《水裡的鐘》等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