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敘
法國有學者,責其西方同行:「慣常妄下結論,以為中華文明是靜止不動的,或者至少會強調它一成不變的方面。」1 此為西方就中國古代史普遍所持「停滯說」。問題頗有意味。相較世界多地,中國無罹文明殄沒之厄禍,未經易宗改教之再造,連混血變種、國滅邦絕等情形都談不上「真正」發生過,若跟這些滄海桑田、流離播遷相比,所謂中國有「靜止不動」「一成不變」之狀,好像說得過去。
變,天之常也。世無事物能夠無差別存在。自然界某些動物,如斑馬、蝴蝶等,體態紋樣似乎不分軒輊,其實也非一模一樣,惟人眼難予分辨耳。中國歷史豹變大抵屬這類。它不像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古希臘、古波斯、古羅馬那樣,變故突如其來、驚天動地,過後斷垣頹壁,而很隱蔽很內向,以致粗粗打眼,還以為「不變」。由此,中國歷史解讀亦較費神,來不得空洞粗疏。心情衝動的批判者斷言二十五史「易姓」而已,「改朝換代」四字即可括之,獨不想此論真可成立,怎麼解釋約有二千年左右中國明擺?躐進不止,文明與社會發展一直搶在前頭?
撇開刻意偏見不說,思想和認識局限尤易使解讀失準。一切時代,思維被某些定式所綁縛皆無例外。「大航海」以來歷史哲學突出偏頗在於,欲以單一模式導述歷史,無視文明原本各有延展之道,德國人黑格爾即為犖犖大者。他循西哲理念,推得所謂「歷史本質」,以之衡量中國一番,乃言後者「無從發生任何變化,一種終古如此的固定的東西代替了一種真正的歷史的東西」。一個偉大文明,數千年未嘗停歇、間斷其生長,竟被這樣輕飄飄取消了「真正的歷史」。
所謂「一成不變」的中國諸王朝間,底蘊、個性、氣象及思想、制度、文化都不雷同,甚至涇渭分明。我們姑不究以更多,至少有把握說:洋人文殊教遠,故不能辨。十九世紀初期黑格爾於中國所知何其皮毛,即今日,文明隔閡亦非舉手能消。沒有辦法,世間歧異有時確難逾越。就好比東方面容差別原本頗彰,洋人猛一看,卻傻傻分不清。近年國人對洋品牌遴選中國模特的口味大為反感,覺得專挑細長眉眼,係出於醜化。其實他們未必視之為醜,抑亦概念化設定了「東方情調」,且多少受明清仕女圖等影響,以為中國或東方素以那種顏貌為美。同樣的隔閡,相反亦然。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他們自己一眼可鑒,我們不也眉毛鬍子一把抓?說到底隔閡難免,惟目光勿為所障。全球化以前文明千姿百態,安能立一標尺,刻舟求劍論之?
宋人以「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形容柳詞,以「關東大漢,執鐵板」形容蘇詞。自秦漢至明清,歷代之殊當不遜此。二十五史,囫圇吞棗也讀得,但讀法有別、因朝代而異,所得自可更豐。例如,讀秦史與讀宋史就不應是一種姿態。對前者宜登高望遠,覽其全局,遺其隅陬;對後者卻相反,須求細微,從很多枝節入手。我還曾提出,明史特適用看客心態,宛如置身勾欄瓦舍以觀,尤其晚期及終末時刻,非取此種眼光難以會其意。類乎此,非對歷史有血肉之感,恐不能至。
我欲染指宋史有年,遲不動手,主要是方式未愜。過往拙著手法,用於宋史都不盡興,未足傳其風韻,直至覓得一個「品」字。兩宋宜「品」亦堪「品」,其方方面面、裏裏外外,非「品」不能通其款曲。形象地說,宋史如茶。茶作為中國之名品,雖非始於宋代,卻在此時真正入了千家萬戶,構成日常生活和社會經濟一大項目。無獨有偶,兩宋歷史好像也浸染1 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頁117。了茶意,惟「品」方知滋味。
其次,中國舊文化素有一優長,是極在意於細。陳繼儒《小窗幽記》句:「春雲宜山,夏雲宜樹,秋雲宜水,冬雲宜野。」張潮《幽夢影》句:「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皆從微處抉事物特質。就生命體驗豐盈細膩言,世上少有能與中國並論者。西洋乃另一種氣質,日本倒稱得上細敏幽玄,卻是深受中國的啟迪薰陶。但近代以來因社會劇變、文化轉向,中國人自己在精神與美學上的若干長處,反紛紛墜泯,以至如今連文人都渾身粗鄙之氣。這影響到許多,讀書與日常做事也在其中。以史來論,古人講知人論世。「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跟西方只重「科學」不同,中國史學不棄「知人」,認為無論治史、讀史皆如閱人,實際是強調把歷史作為鮮活生命體對待。平時我們接觸和認識某人,初僅及眉眼,再往深處,慢慢可知身世來歷、品類格調、性情癖好等,漸積至富,方覺一切都生動起來,成為立體的對象。這也可以是我們觸摸歷史的方式,就像對自然萬物,從生命體驗豐盈細膩求之,而不一味待以概念、理論、邏輯,以及科學化的冰冷解剖與實證。中國在所謂正史以外,有大量私撰野史以「小品」式樣寫成,肯定不只具有文體的意義。史學,實際是有「文化形態」的。這一層,近代以來漸不體會,使中國史學流失不少意蘊。我在讀史與當下史學思維之間,每感有此差異,希望藉《品宋錄》,稍稍朝舊史「文化形態」回歸作點滴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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