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2025,不忘初心
文�李瑞騰
●我們一路吹鼓吹
一些寫詩的人集結成為一個團體,是為「詩社」。「一些」是多少?沒有一個地方有規範;寫詩的人簡稱「詩人」,沒有證照,當然更不是一種職業;集結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通常是有人起心動念,時機成熟就發起了,找一些朋友來參加,他們之間或有情誼,也可能理念相近,可以互相切磋詩藝,有時聚會聊天,東家長西家短的,然後他們可能會想辦一份詩刊,作為公共平台,發表詩或者關於詩的意見,也開放給非社員投稿;看不順眼,或聽不下去,就可能論爭,有單挑,有打群架,總之熱鬧滾滾。
作為一個民間的藝文團體,詩社可能會有組織章程,或同仁公約等,但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很多事說說也就決定了。因此就有人說,這是剛性的,那是柔性的。依我看,詩社都是柔性的;當然,程度是會有所差別的。
「臺灣詩學季刊雜誌社」看起來是「雜誌社」,但其實是「詩社」,一開始,聚合了8位愛詩寫詩者,辦了一個《臺灣詩學季刊》(出版了四十期),除了辦刊,也敲鑼打鼓辦活動;後來多發展出《吹鼓吹詩論壇》(已出版六十二期),一路吹鼓吹,樂音高亢,原來的那個季刊就轉型成《臺灣詩學學刊》,致力於剖情析采,建構臺灣現代詩學。緣於詩社的高動能,入社者越來越多,現已有47位同仁了。我曾說,這「一社兩刊」的形態,在臺灣是沒有過的;近幾年,又致力於圖書出版,包括同仁詩集、選集、截句系列、詩論叢等,迄今已逾百本了。現在更以臉書社團經營節目網站「線上詩香」(另有一「facebook詩論壇」以發表詩作為主,已十餘年),談詩、誦詩、玩詩,剛辦過AI詩圖共創,現在又在辦理「新詩書法」,推動新詩與書法的跨域合作,追求從「文字」出發的「詩」「書」雙藝雙美。
●2025年,6本書
2025年,在圖書出版方面,臺灣詩學季刊社持續與秀威資訊科技合作,出版「截句詩系」三本:《對木詩社截句選》、《截後餘聲:2024~2025臉書截句選》、《活著也要像隻蟲:白靈截句3》;「斜槓詩系」二本:《時光卷軸.古都之心》和《李飛鵬攝影詩集II》;「臺灣詩學詩論叢」一本:《詩的隱遁術——尹玲詩歌賞析》。此外,另有蘇紹連主編的吹鼓吹詩人叢書三本(黃裕文、黃木檡、不清三位作者)於今年度內出版,未計在此六本書內。
臺灣推行截句幾年,在境外(新、馬、菲、緬等東南亞華文詩壇)產生了影響,與一水之隔的泉州產生了交流。今年出版的三本中有一本是泉州「對木」詩社同仁的截句詩選,收18人的370首截句,主編吳撇即該社發起人,對截句有深刻的體會,「在這些截句裡,字與字的間隙,彷彿藏著整個世界的呼吸」,他說,截句的獨特魔力是「用最少的筆墨,開拓出最遼闊的想像空間,將每一個瞬間都捕捉進雋永的詩意快門之中。」我覺得「截句」已可以跨域從事比較研究了。另一本是臺灣詩學季刊社臉書年度截句選,由寧靜海和漫漁主編,這是一個開放空間,合乎規約(截句是一個詩類,有其形式規範),任何人皆可投稿,但「選」自有主編者的詩藝判斷,以「截後餘聲」命名,既用「截」意,復取其詩類特性(有「餘聲」,即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62人的220首截句,讀來都耐人尋味。三是臺灣截句運動的主催者白靈的第三本截句集《活著也要像隻蟲》,對於截句,白靈從理論到實踐,不論創作或出版活動,持之以恆,意志堅定,可見其態度之認真。
斜槓詩系是以詩為主的跨域創作,創世紀詩人群早期實驗性頗強的視覺詩,蘇紹連、向陽、須文蔚等人巧妙運用電腦科技的數位影像詩創作,不久前才風光落幕的AI詩圖共創等,都堪稱斜槓。今年兩本斜槓詩系是詩圖共創,一本是《李飛鵬攝影詩集II》,一本是多人作品合集《時光卷軸.古都之心》。前者是名醫詩人攝影家的創意大發揮,客觀的景和物是攝影,用詩主觀詮解,「意」與「象」相應處,閃現智慧靈光與生命體悟。後者是一個生活寫作班28位師生的集體創作(71首作品及80幀照�圖片),書末有「詩集小檔案」:2020年11月閱讀《古都》小說;2023年11月尋訪古都;2024年7月完成詩集電子版;2025年12月出版。詩主要是配照片,也有AI繪圖。
《詩的隱遁術——尹玲詩歌賞析》為慶祝尹玲八十華誕而企畫,由陳政彥主編,他精選尹玲詩35首,分成三輯(類),邀請30餘位詩人和詩評家賞析詩作,納入臺灣詩學論叢。這是一本有溫度的詩歌賞析,是相對年輕世代對長者的致敬之書。尹玲來自越南,當年越南淪陷,尹玲正在臺灣留學,一夕白頭,成為她一生的標誌。她奮力活著,以臺法二頂尖大學的博士學位,在詩與學術領域,閃閃發光。臺灣詩學季刊社將在今年九二八教師節前夕,由楊宗翰策劃「尹玲八十詩會」,以詩以歌以愛,祝賀尹玲生日快樂。
●不忘初心,全力以赴
詩之為藝,語言是關鍵,從里巷歌謠之俚俗與迴環複沓,到講究聲律的「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宋書•謝靈運傳論》),是詩人的素養和能力;一但集結成社,團隊的力量就必須出來,至於把力量放在哪裡?怎麼去運作?共識很重要,那正是集體的智慧。
臺灣詩學季刊社將不忘初心,在應行可行之事務上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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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為何要像隻蟲
截句「真正的生命」常常是在別人的閱讀裡長出來的,而不是在我寫下的那一刻。
截句於我,不是小品,而是把時間和感覺「削尖」的一種方式。日子太長,人太疲憊,新聞太吵,社群太滿,不得已只好把句子削到最短,像拿一刀片,在最薄的一層,劃開檢查一下並留下紀錄:原來雲這樣變身,浪這樣試飛,茶香這樣離家,蟲這樣活過一晚,人這樣被算成數字。這世上或詩壇不乏長篇大論地解釋世界的文字或詩,但願用、肯用最短的幾行字,戳破那些看似龐大、其實很空的東西——時代、權力、信仰、資訊、名或利,甚至我們自己,卻不多見,這些年寫的截句算是一種試驗吧。
因而此書也可看成這幾年在不同場域留下的一連串「螢火紀事」。至於為何要「像隻蟲」?或許因為愈來愈不相信從高空往下看的那種宏偉視角,從上頭看,城市是版圖,歷史是簡報,人人在底層都被縮成數字乃至 0 與1 的長串排列組合,成為大神手上隨手可篡改或捏碎的晶片。但我更熟悉的,是觸鬚或肚腹貼著地面、貼著葉脈、貼著茶碗邊緣、貼著手指觸及鍵盤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間。蟲子很小,卻常比人類更早聽見地底的震動,更早感到氣候變遷、土壤酸化、光害、噪音。
「夏夜是蟲子最遼闊的劇場�我們鑽進葡萄又鑽出」,當我寫下這兩行時,其實是在想:我們被時代咀嚼、吐成籽之後,還能怎麼活?如果無法選擇成為完全自由的人,至少還可以當一隻會發光的螢火蟲或滾球扛糞的甲蟲,燦爛一個夜晚或只是自嗨又何妨?
首輯「傳一枚落日的寂靜予你」,收的是比較早期的截句,多半誕生於臺東、海邊、櫻花樹下、壯圍沙丘,還有一些無名的午後。那時候,我一邊在學如何簡化語言,一邊在試著把風景寫「薄」一點。「傳一枚落日的寂靜�予你 收到請回答」,這種語氣,正是當代人的孤獨:我們永遠在發訊號,卻不知道落日、雲、沙丘、螢火會不會回覆。
在這一輯裡,櫻花常常出現:〈櫻花是沒有國籍的〉、〈櫻花是一朵朵散掉的鐘聲〉,都是我寫給這種短命之花的小註腳。它們開得太認真,謝得太乾脆,我只好替它們補上一段「時間」的說明書。每朵花落地的一聲悶響,我都聽成敲在地球臉皮上的一記鐘聲。
第二輯「活著也要像隻蟲」,便是把這種視角推到極致的一輯。當人變成聖甲蟲、螢火蟲、蛆、黑暗工程師,鑽入腐葉堆、陵墓密道、吉他的殘骸,去觸摸那些我們平常不太願意細看、卻日日踩過的東西。〈聖甲蟲〉或許夠壞或太黑色:「就算帝王,臉到屁股滾起來全是糞」,心裡想的是:如果這個世代處處在談「去魅」,那麼為什麼不乾脆請一隻甲蟲出來,真正把偶像、權力、歷史推一推、搓一搓,看它們最後剩下什麼?
螢火蟲是比較易尋的蟲子的代稱,〈詩人節應該改名叫螢火節〉,寫的是一種既自嘲又不肯放棄的心情。詩人頂多就是一隻會或愛發光(還是發情)的小蟲,轟動不了歷史,只能在墓園邊上、河道之畔,不合時宜地亮幾下,但也許正因為微小,反而比較接近真實。緬甸、伊洛瓦底江、仰光街頭、失聲的蛙……這些都是二度曾參訪過,近年卻又大變淪入慘境的新聞畫面,在我腦海裡留下的殘影。寫〈失聲的蛙〉時,我想到的是那些不敢再開口的喉嚨——也包括我們這些遠方的旁觀者。當蛙不能叫,誰替它們在黑夜裡發聲?有時候,一首小小的截句,大概就是我所能做的最遜的一種「抗議」了。
第三輯「茶香不需回家」,則是把視線拉回桌上、壺裡、茶碗邊。一個人如果常常感到世界太吵,總要有個地方把聲音壓低——於我,那個地方常常是一盅茶。茶對我來說,不只是飲料,而是一種微型宇宙。沿?茶梗和葉脈往裡看,每片茶葉都像闢出了一條小徑,「通地並通天」。有人在金門泡茶,有人在馬祖泡茶,有人茶餘散步在景美溪邊看殭屍一樣漂過的狗屍,有人在大年初三的寒風裡想聽白鷺站在水面上的沉默不語。這些畫面,最後都泡進同一杯茶裡,隨著水溫升高,慢慢吐出不同的光。
此輯中與詩友蕭蕭的〈茶之靈〉、〈讓乾坤坐下來〉互文。每當我「借字」或回應一首友人的詩,其實是在確認:詩不是一個人的獨白,而是茶席上的對話。茶香不需回家,因為它從來就不住在我們以為的那個「家」裡;它流連在壺口、杯緣、舌面、指縫之間,只要有人記得那一陣香撫過不同鼻尖,詩就還活著。
第四輯「當截句載著我」,比較像一面鏡子,也是筆者試著用截句反身觀照的一輯。有時候,夜裡聽雨,我會覺得整個人被雨聲摟著說了一夜話;有時候,擦窗時看見玻璃上的水滴,像一顆發燒的淚;有時候,翻出兒時畫的粉彩畫,一朵童年的雲又浮上來;有時候,到老戰場或紀念墓園,看見一萬七千朵十字花從停止的心臟裡長出來。這些經驗不宜長篇大論,我只好讓它們變成幾行截句,像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牆上或心上。「世界是一面鏡子�我們站在鏡外 或鏡中?」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但我知道,每寫下一句截句,就像把自己往鏡子那頭推一寸。也許有一天,當截句載著我,而不是我載著截句時,我就可以比較平靜地,把這一生看成被削尖的一段時間,而不是一條非得跑完的長跑。
至於最後一輯「活著,任人滑鼠」,則是在排滿符號的鍵盤上、多年封控的疫情中、層出不窮的選舉下、顏色對立的媒體、不可思議的演算法包圍之下,忍不住寫下的一些「即時截句」。「出生叫登入,死亡叫登出」令人發冷。原來我們如此心心念念的「人生」,在某些系統眼裡,只是一個帳號的開關。橋上、街角、廁所裡那些跳下去的人,最後都被塞進「確診者」、「死亡人數」裡,變成螢幕上的一小格。詩根本改變不了這個系統,但至少可以替那些被壓扁的生命留下一點弧度。於是有了〈確診者〉、〈冷冰冰〉、〈破口〉,有了美國大選的黑與白,有了「?推特?谷歌?�?臉書亞馬遜?」的荒謬合唱,有了「風暴風民風暴風�暴風民風暴民暴」的交叉口舌。都只是在螢幕前,直覺敲下的幾行字。
感謝幾位詩友、評論者,尤其是余境熹兄和戮力文學卻不幸仙去的懷鷹兄把這些截句從各種角度讀過一遍,有的嚴肅,有的幽默,有的「誤讀」得比我原來想的還精采。看著他們沿著茶葉的葉脈、童年的一朵雲、一個字的「空」、一把傘、一截卷尺,一路追索下去,我更加確定:截句「真正的生命」常常是在別人的閱讀裡長出來的,而不是在我寫下的那一刻。
此書算是替這些年散落各處的光點,找了一個暫時的棲身處。讀者可以從任何一頁翻開,像在暗夜裡隨手抓起一隻螢火蟲;也可以一輯一輯地讀,當作看五場規模不大的演出。若有一兩句在你心裡暫時停留了一下,甚至讓你對某件小事——一朵雲、一粒沙、一隻蟲、一杯茶、一則新聞——多看了兩秒,那麼這些年我在鍵盤上、在手機筆記本裡鑽進鑽出的工夫,就沒有白費。
活著很累,像人類有時太辛苦,那就偶爾自在地像隻蟲吧,不管有翅或沒翅,不管姓聖甲或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