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批判於間諜小說中 南方朔 二○○三年底,以冷戰時代間諜及叛國故事為材料的英國名作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懌,1931-)。再出新著《摯友》(Absolute Friends) 。他的「間諜小說作家」身分未變,但背景已延伸到了後冷戰時代,而美國的軍事諜活動則成為新的主要背景。
《摯友》在美國評論界,反應非常兩極,由於勒卡雷的間諜小說從來即不是單純而狹義的消遣式間諜小說,而是要藉著間諜小說來呈現世界的真實,間諜官僚體制的腐化,以及間諜的人性荒蕪,因而在這部新著裡,遂出現了這樣的夾敘夾議:「任何人看看發生在伊拉克的事情好了,它只不過是一場為了奪取石油的殖民征服戰爭而已,但卻包裝成好像是宣揚西方式生活與自由的十字軍。而這場戰爭的發動者,則是一小群對戰爭充滿了饑渴的猶太基督教地緣政治狂熱份子,他們綁架了媒體,剝削著美國人在九一一之後的心理創傷。」
勒卡雷的這種議論,在好戰右派當道的此刻,當然是不會被容忍的,當然,對他的撻伐也隨之而至。勒卡雷要把他的間諜小說時代背景由冷戰推向後冷戰,勢不可免的將會衝撞到美國軍事特務的霸權意識型態,這對他那種寓批判於間諜小說的寫作風格,已注定將是一條崎嶇坎坷的路,但如果路不崎嶇,又怎麼可能造就出勒卡雷這個「間諜小說泰斗」的名號呢?
間諜小說,乃是大英帝國高峰的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的延長。它讚揚英國式士紳官僚的能力與價值,並將它投射到大英帝國擴張之後的那個間諜戰的戰場。在廿世紀裡因而出現許多傑出的間碟小說作家,如布強(John Buchan, 1875-1940)、毛姆(W.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安伯勒(Eric Ambler,1909-1998)。福萊明(Ian Fleming,1908-1964)、格林(Grahm Greene,1904-1991)、戴頓(Len Deighton, 1929-)等而在些作家裡,本身就曾當過間諜的,以毛姆為始,接著有安伯勒、福萊明、勒卡雷。
勒卡雷乃是筆名,他的本名是大衛.康威爾(David John Moore Cornwell)。他的父親隆納.康威爾(Ronald Cornwell)曾是一個非常精明、浮華、紈?的商人,在他五歲時,因破產背信而入獄,他出獄後曾經再婚與再度經商,但仍延續著過去的浮華作風,一九七五年在看電視時死亡,他當年積欠英格蘭銀行相當三千萬美元的債務,始終未曾清償。有關勒卡雷的「父親意象」,在他第十一本具有半自傳性的小說《完美的間諜》裡,有著隱晦的透露。
有關勒卡雷自己間諜經驗,開始得極早,一九四八年當他十八歲時,進入陸軍服役,駐紮維也納,就已替陸軍情報處工作。根據《完美的間諜》所說的情節,人們也認為他在牛津念書時也曾繼續間諜工作。牛津畢業後,他到著名的統治者預備學校「伊頓公學」任教十二年,而後轉入外交部工作,在這樣的生涯過程裡,使他對間諜這個領域有著最本質性的理解。間諜、背叛以及間諜變成追查同僚背叛等題材,因而成了它作品的最主要特色,這也就是說,他的間諜小說接上了英國文字裡更大的那個批判傳統,因而他的小說遂和別人的極為不同。甚至我們可以說,他最重視的,乃是間諜世界的內在精神分裂症。
因此,勒卡雷的間諜世界與早了他至少一個世代的福萊明的「○○七龐德系列小說」可以說乃是完全不同的對比,在福萊明的間諜世界裡,善惡分明,它乃是在替剛剛興起的冷戰時代打造大眾的意識型態,並藉此創造新的「大眾英雄」。而除了冷戰意識型態外,「○○七龐德系列」小說最明顯的特色,乃是它把新的「大眾英雄」放到了一個新的消費文化脈絡裡於是俊男美女、高度的物質講究、軟性情色、正義的暴力、炫耀式的間諜科技,以及彷彿觀光渡假的場景,還有各式各樣的異國情調等,遂做了萬化筒式的大會串。
但勒卡雷的間諜世界卻顯然完全不同了。他曾經說過:「所謂間諜,就是在扮演自己時,也同時扮演著「外在的自己」(Outside of themselves)。這是間諜自我的內在分裂性,而顯露間諜體制上的,則是就在那個爾詐我虞的世界裡,忠貞、愛國、勇敢、獻身等又和貪婪、權力、腐化、敗德、出賣、背叛等相互疊映,造成了另一種精神和體制的荒蕪。勒卡雷自己就說過:我們在以自由為本的前提下所做的間諜工作,其實經常是反正義的。而這樣的間諜活動也因而反饋到我們社會本身。也正因此,他的間諜小說遂不像「○○七龐德小說系列」那麼鮮亮的,反而是充滿了破碎,無奈與荒涼。但也正因此,它遂反而能給人更大的思考空間。有些評論家認為,勒卡雷的作品所注解的,乃是大英帝國沒落,因而它的間諜世界也各類病灶叢生的新階段。這樣的評價或許不無道理。但這並不意謂強盛的帝國即無間諜這樣的病灶。當代美國最重要的間諜與特務問題專家大衛.懷斯(David Wise)。他著作為身,反對間諜與特務也最力。他即一再指出,間諜是一種制度與心靈之癌,用它來針對數人時,自己也被下了蠱。
就以這本《鍋匠、裁縫、士兵、間諜》為例,即可舉一反三看出勒卡雷筆下間諜世界的荒涼。在他的作品裡,以史邁利(George Smiley)為主角的自成一個小系列,這本即是最主要的核心之作。
小說以一個第一線索與行動的間諜吉姆.普萊多(Jim Prideaux)被出賣受傷,幸而逃過一劫。而被勒令退休開場。接著,由另外的案件察覺間諜機構上層有臥底的對方間諜,於是已退休的斯邁萊被找回來清查,他透過檔案整理及閱讀,抽絲剝繭,終於得到了答案。
然而,儘管情節看似簡單,但它的整個故事被鑲嵌在有如拜占庭式的國際間諜背景和眾多間諜案例中,因而它整體就彷彿像座迷宮一樣,顯得撲朔迷離。而除了這些基本大綱外,真正重要的,乃是他對這些間諜人物,間諜官僚體系所做的敘述。他們並不是甚麼三頭六臂,彷彿○○七的英雄人物。他們平凡一如其他眾生,各有其弱點與問題,而間諜官僚體系裡則在爭權奪利中又有著許多隨性和本身的運作邏輯,而出賣與背叛也就自動的存在於其中。像普萊多這樣的外勤工作者被出賣,當然也就不足訝異了。而外勤工作者的被出賣,也是勒卡雷長期關心的課題。
而本書中最獨特的,當然仍是主角史邁利了,他長得平凡,甚至妻子也跟人跑了,做為一個後中年但退職的老間諜官僚,他毫無任何可以成為「英雄」的性質,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當它受命為事,那種老派的精明、幹練、在檔案文件裡追查線索的能力與聰慧,卻無疑的顯示出他才真是完美的「間諜」。像他這樣的間諜與任事態度,或許也就是大英帝國黃金時代最後一抹殘舊的斜陽。
閱讀勒卡雷的間諜小說,不像閱讀福萊明「○○七龐德系列小說」那麼輕鬆,勒卡雷的間諜小說深沉有味,他的人物沒有被卡通化,因而顯得更加實在。那一個破碎殘缺的人物,濃縮著間諜世界的破碎荒涼。這或許乃是他富批判於小說中的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