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中人�溫瑞安
《闖蕩江湖》一書共分四章十六回,其中第一章完成時我曾按照我寫作的慣例留下按語:「稿於已末年除夕」,第二章則是:「稿於庚申年風波中的元宵」,第三章是:「稿於八○年三月五日,全力補救、尋索、掙扎中」,第四章是「稿於民國六十九年三月九日,『人亡我,非戰之罪』臻峰之日」,這些附註在新版出書時,已作了些改動。
「已末年」就是七九年,「庚申年」便是八○年,「民國六十九年」亦即八○年,把上述時間排列在一起,細心的讀者便會發現當時何其倔強堅定的我,如何在那三個月之內,遍嚐「兵敗如山倒」,被自己親如手足的友朋冤屈及背棄的滋味。在萬盛版的序文,寫於八○年三月八日「決意復甦之夜」,自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掙扎過程,當時我被最親愛看重的社員和弟妹打擊得何等沉重!曾一度消沉,痛不欲生,要不是娥真、鐵錚等弟妹勸勉我,連當日堅忍如我者也無法恢復,真有點鬥志全消,只是剛強的我不想讓親痛仇快者知悉罷了。
豈料經過長期的「養傷」後,三月八日才振作起來,「決意復甦之夜」,便因而記下,第二天的「二月九日,『人亡我,非戰之罪』臻峰之日」便發生了。一天之差,變動如此,可見箇中劇烈。我的最後一組殘兵和信重的朋友,等我剛從洶湧波濤中抱住浮木之際,更丟下了粉身碎骨的炸藥。那段日子對人性的失望、對朋友的絕情,簡直如槁灰。我只是不認命、不服輸,相信我的朋友們只是霎時衝動,一時誤會,彼此情義尚在,我一定要維持下去,上天定不負苦心人。於是,我在尚剩下來的數位摯友共同努力下,迅速地又撐起了一方局面。後來書陸續出版,新秀人手,不住湧現,殘局成了新氣象,記憶力好的讀者想必不會忘記,那其實是咬著牙、忍著痛讓傷口淌血下苦撐的。
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們(曾是兄弟)為何這般忍心,前述的慘情,原來不過像一本書中的「序」。剛喘得一口氣,劫後餘生的小小局面,便因他們一念之間的誣陷而沒頂。那才是剛剛開始。這之後,數年來,粉碎了詩社,破壞了一切,連半句解釋,也沒有機會,連半個子弟也不留給我,就連半點財物,也零星落索。而且他們還站在自以為正義的一方,我在天之涯、海之角,還要時常受批評清算。
我生氣嗎?我生氣過。
我恨嗎?我恨過。
當我和小方流落天涯,孤苦無依的時候,我也埋怨過天道不公,世間公理何在?
可是我現在還生氣嗎?恨嗎?
不。
沒有這一場惡夢,溫瑞安只是一把沒有煉過的劍。無論前面再大的埋伏與否定,我只有溫情與肯定。因為我是我,我不會因打擊而對人性失去信念。
雖然在寫《闖蕩江湖》時,我一度「幾乎」失去過。不要怪責這本書裏的語言文字忽然轉得拮倔聾牙,艱僻生澀,那是因為我在一段長期悲屈無明的歲月中撰寫的。那時候,剛剛寫到「君臨天下」李沈舟出現,跟眼前的現實情景,形成何其諷刺對比,但我還是寫下去,因為我不能像很多人一般一走了之,我要向讀者朋友交代。任何人在那種情形之下,都會感覺到自由封塞,找不到出路,更何況是喜怒均形於色不肯虛偽做人當時的我。所以,在語言文字上,只好「殺出重圍」。所以筆下不惜,劍走偏鋒。
要是再給我重寫一次,有很多情節,我不一定會這樣寫。至少,我從來沒有陷害過我的兄弟朋友,而且也從來沒有真正對陷害過我的兄弟朋友作過報復。我何必要這樣寫?讓天下的人誤解我,讓疼惜我的人為我書耽心?原來當時心裏所受到的委屈,要在書中的劍氣宣洩,原來我只是一個不夠深沈奸詐的性情中人,在人世間的風波險惡中,成為一個眾矢之所的被傷害斬除的對象。
這簡直是對「神州奇俠」全書所持信念的一大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