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感觸、體會與共鳴
許嘉棟
隨著時代巨輪不斷往前轉動,人類的知識持續進步,各方面的經驗也快速累積;遺憾的是,經濟與金融危機在各地爆發的頻率並沒有因此而減少,風暴的威力與震幅甚且有逐次擴大的趨勢。
幾個世代以來,在金融專家的腦海裡,「拉丁美洲」幾乎已成了「金融危機」的同義詞。克魯曼此書首先介紹阿根廷與墨西哥等國在一九八○末以前的金融危機與經濟改革簡史;其次說明爆發於一九九四至九五年的墨西哥與阿根廷金融危機;接著談論在一九九○年代整整失落了十年、長期無法自流動性陷阱脫身的日本,以及於一九九七至九八年間肆虐了近半個地球的亞洲金融風暴;最後以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分析、說明次貸風暴與金融海嘯之成因,以及政府宜有之因應與制度改革。
除了對以上各主要經濟或金融危機之描述,書中對各國財金主管機關(尤其是中央銀行)所採取的措施,以及IMF予風暴受創國之政策建議等,都提出了不少鞭辟入裡的評論。本書對所有關心國際金融、經濟改革、金融危機與中央銀行政策等議題的人士而言,都是值得仔細研讀的一本好書。
我個人在一九九六年至二○○○年曾服務於中央銀行,實際參與過台灣對抗亞洲金融風暴之役,近幾年又在大學講授國際金融課程,故對克魯曼書中提及的諸多現象與觀點,頗有感觸,且能體會而起共鳴。我謹提出主要的五點:
1.在經濟全球化下,各國間透過貿易、投資與資金往來,已形成休戚與共、福禍同當的緊密關係。經濟學上的所謂「外部性(externalities)」,充分顯現在各國景氣之關聯性上。任何一國皆難獨善其身,自掃門前雪,故國際間不僅平日的政策協調溝通有其必要,值此金融海嘯變局,各國更應抱持同舟共濟精神,同心協力提升景氣、突破困境。
2.書中對現代的中央銀行處於「三者不可得兼(impossibletrinity)」之困境,有極其清楚的說明。各國央行應該視該國的主客觀環境與條件,因地、因時制宜地在「維持匯率穩定,維護貨幣政策獨立性,以及開放資金自由移動」三個願望中做適當取捨。此抉擇難有放諸四海皆準之準則可資遵循,這更突顯了現代央行之難為。
3.何以經濟與金融危機在各地持續發生?除了健忘,未記取教訓,或是未真正了解問題的本質,以致學錯教訓,忽略隱含的警訊之外,經濟體系的變革引進了新種的潛藏危機因子(有如新生的變體病毒),世人未注意及之,預為因應,更是主因。
4.現存經濟體系裡的一些機制,包括抵押保證制度、槓桿化與去槓桿化之循環、忠誠反映資產市場價值之會計制度要求、市場心理與預期的自我應驗與強化過程,以及投資人的群體效應現象等,皆可能成為加深景氣循環、市場不穩定之源頭,足以將一國的微小政策錯誤,轉變成衝擊全球的重大經濟災難。故而,各國之政策制定應更審慎;如何緩和上述各個機制對景氣波動幅度的擴大作用,也有必要事後納入檢討。
5.國際金融制度與規範,長期以來由歐美先進國家主導。在亞洲風暴期間,歐美各國與IMF嚴辭要求亞洲各國應加強金融機構資訊透明化,並強化金融監理。諷刺的是,此次金融海嘯的主要導因之一,卻是源於歐美各國疏於將活動隱密、規模龐大的非存款金融體系(書中稱之為平行或影子銀行體系,包括投資銀行、對沖基金、共同基金,以及其他金融安排等)納入監理,不僅無法確切掌握其規模、活動,亦未要求該類體系建立足以保障金融活動參與者的安全網。
另外,克魯曼在書中反覆強調,當前各國政府應儘速採取所有必要的手段進行金融紓困,並擴大公共支出,以重建信心,及早令全球經濟自衰退脫困,即使留下龐大的債務予後代子孫,亦在所不惜。我個人固然認同在非常時期應有非常作法,對處於病危狀態的世界經濟,有必要及時施以強心劑的想法,但各國政府仍應對所推出各項救援措施的成本、效益,以及未來的可能後遺症,做必要的評估。
又書中對「供給面經濟學」提出一些批判,個人認為似乎無此必要。終究各學派的主張與政策建議,多是因應該時代之需要,為解決該時代面臨的問題而產生。當環境與問題改變,政策即有必要相應調整。換言之,政策沒必要拘泥於學派與意識形態,須能因時、因地制宜;只要能有效解決問題,後遺症又少,就是好的政策。(本文作者為台灣金融研訓院董事長)
推薦序
在失靈的年代尋得偉大的經濟學家
朱敬一
保羅.克魯曼絕對是當今世上最耀眼的經濟學家。在二ΟΟ八年渠獲諾貝爾經濟學獎之前,他早已是全美知名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克魯曼筆下犀利詼諧,常能用尖銳幽默的筆調,戳弄共和黨當權派。許多人認為,未來的十年將會是克魯曼叱吒風雲的年代,良有以也。克氏多年前即看衰亞洲新興國家的經濟,而後果不其然,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橫掃馬、泰、韓等諸國。二十世紀末有人預測美國道瓊指數將上看三萬六千點,克魯曼當時就嗤之以鼻。在此次金融海嘯侵襲之前,許多美國學界(包括諾貝爾獎得主)、政界大老都認為,景氣循環基本上已經不是大問題,而經濟成長才是重要課題,但克氏卻獨排眾議,不斷提出美國經濟泡沫即將破滅的烏鴉論。在絕大多數經濟學的課堂上,教授們由於久處安逸,都將「政府支出可帶動國民生產毛額倍數成長」的凱因斯乘數論當成「童話故事」,唯有克氏在認真的鼓吹。一年前,許多人都將克魯曼視為某種凱因斯學派的極端,但到了二ΟΟ九年的今天,事實證明他幾乎都是對的。
這一本《面對失靈的年代》是由克魯曼若干舊著添加第七、八、九、十,四章改寫而成。在前六章克氏記述了拉丁美洲、日本、亞洲等地經濟蕭條的背景與經過,作為鋪陳這一波全世界大蕭條的序曲。拉丁美洲、日本與亞洲的情況雖然小有不同,但也都有一些共同的基調:(一)這些國家都有一些經濟基本面的毛病(例如裙帶資本主義、外債比例過高等)長期未能改變;(二)這些國家無視此類弊病,卻持續地擴張或成長,吹升了某種泡沫(例如房地產、股票);(三)最後,這些泡沫終將崩塌,遂造成一波蕭條。泡沫塌得快如韓、馬等國,則回復也快;若跌得慢如日本,則就一拖十餘年,且近乎零成長。
除了前述三點共通的經濟特質外,晚近的泡沫還要加上資訊時代的衝擊與全球化的擴散效果。在資訊時代,訊息流轉極為迅速,因此即使是無所本的雜訊或預測,只要經過足夠的渲染,也能變為推波助瀾的威脅,是之謂「自我實現的預言」(self-fulfillingprophecy)。例如一九九七年的香港,即使其經濟體質健康,也一樣難逃投機客的狙擊,險些躺平。此外,全球化時代跨國資產持有實如家常便飯,這也使得某國的金融風暴極可能跨境而影響他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引發了當今七十餘年僅見的經濟大蕭條。
現在,這一波大蕭條的成因已大致明顯,而這些前因後果由克魯曼筆下寫來,更是栩栩生動。在基本面,美國有銀行管制的鬆動,促成了房貸過度寬鬆,房價泡沫因而吹起。在金融制度面,華爾街創造了一大堆外人難以理解的衍生性金融商品,也助長了美國泡沫的國際擴散。這一回,由於老美面積大、資金雄厚,所以他們吹出來的資流泡泡也超級大。當它塌下來的時候,幾乎全球各國無一倖免,全部都是哀鴻遍野。唯一的例外,就只有那些與美國鮮少往來的國家或企業。以台灣為例,我們的銀行「不講英文的」都沒事,但「講英文的」都躺在病床上吊點滴。
怎麼辦呢?這殘局要怎麼收拾呢?克魯曼說,要靠凱因斯經濟學。凱氏主張以擴張公共支出的方式,去拉起民間需求、喚起民間信心、帶起徬徨膽怯的民間投資者。在某種意義上,大蕭條來自於大泡沫的崩塌,幾乎要靠新一波政府用力吹大的公共支出泡泡,才能振衰起敝,將經濟帶回常軌。坦白說,若不是這一波蕭條,我還真不太相信凱因斯經濟學。若不是克魯曼的尖銳筆路,我也不那麼容易被說服。凱因斯在其名著《就業、利息與貨幣一般理論》中說,改變固有的觀念(vestedideas)才是難的。克魯曼讓我了解,這不是一句哲理,而是活生生的事實。在政界,有所謂「板蕩辨忠奸」。在學界,恐怕真要在這蕭條失靈的年代,才能發現誰才是真正偉大的經濟學者。(本文作者為中央研究院副院長)
前言
大部分經濟學家只要一想起一九三○年代的經濟大蕭條,總覺得那是一場無妄之災,根本沒必要發生。只要胡佛總統在面對經濟不振時,不曾試圖平衡預算收支;只要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不曾為了捍衛金本位制(gold standard)而犧牲國內經濟;只要官員趕緊把錢運交岌岌可危的銀行,從而平息一九三○到一九三一年爆發的銀行恐慌;那麼,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崩盤,結果將只是經濟衰退,而且很快就會被遺忘。此外,由於經濟學家和決策官員已經上過一課,像經濟大蕭條那樣的事情永遠不會再度發生。因此現代的財政部長絕對不會同意安德魯.梅隆(Andrew Mellon,一九二一到一九三二年的美國財政部長)那句名言,亦即應該「清算勞工、清算股票、清算農民、清算不動產……肅清體系中的腐朽墮落」。
危機捲土重來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一九九○年代末,一群亞洲經濟體(產值占全球的四分之一左右,人口超過六億)遭遇的經濟不景氣,情況和經濟大蕭條十分相像,叫人心中直發毛。和經濟大蕭條一樣,這次危機晴天霹靂襲來;即使這些國家的經濟情勢每下愈況,大多數自命飽學權威之士還是預測榮景將持續不墜;和一九三○年代一樣,傳統的經濟藥方對它們一點用也沒有,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類似這樣的事情,可能發生在現代世界。」單單這個事實,任何讀過歷史的人,一想起應該都會猛打冷顫。
我當然打了冷顫。本書第一版寫於一九九○年代的亞洲危機之後。當時有人認為這場危機是亞洲特有的現象,我卻視之為不祥之兆,認為那是蕭條經濟(Depression Economics)並沒有從現代世界消聲匿跡的警訊。沒想到被我說中,我的杞憂成真。本書新版付梓之際,世界不少地方(美國在所難免),陷入的金融和經濟危機,比一九九○年代的亞洲災難更像經濟大蕭條。
我們常自認已經學會如何防患於未然,畢竟亞洲十年前曾經歷過類似的經濟困境,而現在我們卻都身陷金融危機。在以前的壞日子裡,政局穩定的先進大型經濟體,面對漫長的經濟停滯和通貨緊縮可能束手無策,例如二○年代時的英國。但從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到傅利曼(Milton Friedman)這段期間,我們以為自己懂得夠多,有能力防止那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只不過比較小的國家,像是一九三一年的奧地利,或許只能隨著金融潮流浮沈,讓經濟命運掌控在別人手裡。
現在大家都認為,經驗老到的銀行家和政府官員〔更別提國際貨幣基金(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IMF)〕能夠迅速想出紓困方案,抑制這些危機,不讓危機繼續蔓延。有些政府(例如一九三○到一九三一年的美國)也許曾經眼睜睜看著全國的銀行體系崩潰,一籌莫展;但現金的美國金融體系,存款有聯邦存款保險公司保險,再加上Fed隨時都能趕運現金,以支援風雨飄搖的金融機構,理論上應該能夠防範上面所說的困境才是。明智的人不會認為經濟焦慮的年代已經永遠結束;但是不管將來可能面對什麼問題,我們都一口咬定,絕對不會出現像一九二○年代和三○年代的景況。
早在十年前,我們就應該知道,這種信心是沒有根據的。一九九○年代,日本大部分時候掉進凱因斯和他同時代的人十分熟悉的經濟陷阱中,無法自拔。相形之下,亞洲規模較小的經濟體,幾乎一夕之間從一片榮景跌進苦難的深淵,這些經濟體的悲慘故事,讀來好像直接摘自一九三○年代的金融史。
那時我是這麼想的:那就好比長久以來,大眾認為現代醫學已經戰勝某種細菌,不會再有致命的瘟疫,想不到這種病菌卻以某種形式重新出現,不怕所有的標準抗生素。我在第一版的前言寫道:「目前為止,只有少數人真的死於這種新的絕症,但如果迄今運氣不錯的人,因此不去尋找新的治療方法、新的預防之道,則未免笨得可以。」
我們的確很笨。現在瘟疫降臨,這本新版,不少內容談的是一九九○年代的亞洲危機,而亞洲危機,正像是為目前的全球危機先來一場預演。不過,我也增加許多新資料,用以解釋美國如何發現自己看起來就像十年前的日本、冰島如何發現自己看起來就像泰國,以及一九九○年代的危機國家,如何發現自己再次逼近深淵,因而驚恐莫名。
提供新鮮的高見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是一本側重分析的小書。我會用比較小的篇幅,去說明這世界發發生了什麼事;較大的篇幅,則用於解釋這些事情發生的原因。我們應去了解的重點是,這場災難如何發生、受害者如何東山再起,以及我們可以如何防範,避免災難再次發生。就像商學院的教授說的,這表示最終的目標是發展這件事的理論,並弄懂其中的道理。
我盡量不讓這本書淪為枯燥無趣的理論解說。書內沒有方程式,不用莫測高深的圖表,而且(我希望)沒有深奧難懂的術語。身為小有所成的經濟學家,我是能夠寫出沒人看得懂的文章。其實,很難讀懂的文章(不管是我寫的,還是別人寫的)在這本書的寫作上扮演了關鍵角色,幫助我歸結出書中所要提出的各項觀點。但是現在,這個世界需要的是充分的資訊,然後利用這些資訊來採取行動。而要有那樣的行動,觀念必須以老嫗能解的方式表述,不能只有經濟學博士看得懂。
總之,正式經濟學所用的方程式和圖表,往往只是一座鷹架,用來建構知識的大廈。一旦大廈蓋到某種程度,鷹架就可以拆除,只留下普通的白話文。
讀者也會發現,雖然本書最終的目標在於分析,但多用敘事風格。部分原因在於事件發生的順序,也就是這個故事的情節,通常是重要的線索,可藉以研判什麼樣的理論才管用。舉例來說,以「基本面」觀點去看經濟危機時(也就是經濟體所遭到的應得懲罰),還必須設法說明,為什麼時間點會這麼巧。許多體質各異的經濟體,偏偏短短幾個月內先後出事。這些故事情節提供了必要的脈絡,可以幫助闡明一切。我也知道,大部分人並沒有那麼沉迷其中,追蹤不斷展開的劇情;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記得,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迪(Mohamad Mahathir)一九九七年八月在吉隆坡所說的話,並且想到這和一年後,香港財政司曾蔭權在香港所做的事有關聯。沒錯,本書將會喚醒你的記憶。
我也談一下知識探索的風格。有一種誘惑,寫經濟文章的人常為其所苦,特別是主題正經八百的時候。這種誘惑,會引人過度正襟危坐。我並不是說,經濟學家關心的事情不重要;有時那可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可是自命博學之士常常覺得,由於主題嚴肅,所以態度必須慎重其事;再加上探討的是大議題,所以應該用大頭大腦的文字去處理,不可以輕薄無禮。不過,我們發現,要了解全新陌生的現象,有必要抱著玩弄各種觀念的心情。我用「玩弄」一詞是有用意的。那些看起來正經八百、不曾有過古怪念頭的人,不管在經濟學或者其他的任何領域,常常不會有什麼新鮮的高見。如果我跟你說:「日本的問題是基本面失調,因為由國家調節的成長模式,讓日本的結構面變得很僵化。」我這樣說了等於沒說,頂多只是傳達一種感覺,說日本的問題非常棘手,而且不容易找到答案。可是那種感覺可能大錯特錯。
相反地,假如我用幼兒照護互助會的景氣榮枯這種有趣的故事(書中真的數度提及)來說明日本的問題,聽起來可能很蠢,甚至輕浮到令你不悅,但是這種怪招有其目的:把你的想法調到不同的頻道。以日本為例,我們可能因此找到非常簡單的方法,至少能夠解決日本的部分難題。所以,不要期待這是一本嚴肅、不苟言笑的書:目標固然力求嚴肅,但只要主題需要,文筆走的是蠢路線。
有了這層體認,閒話不多說,我們就來踏上旅程,先從不久前,資本主義的勝利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