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記得藍儂
文◎馬世芳
藍儂遇刺身亡那年,我十歲。電視螢幕播出達科他華廈門前群聚哀悼的樂迷,鏡頭晃過去,燭光搖曳,映出一張張糢糊的臉孔,有人哭泣,有人歌唱。我並不知道那個在自家門前被槍殺的明星是誰,也不知道我的長輩們有多少人為此傷心落淚。當然,我也不可能知道那位歌手,在他橫死前幾天,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對自己的任何一段過去,都沒有任何浪漫情結……我不相信昨天。」
六年後,我已是中學生,無意間在母親的抽屜找到一捲披頭四精選輯卡帶,它改變了我的生命:我開始蒐集每一張披頭四和團員個人的專輯,到處查索相關論述,逐句研究歌詞,繼而對那個我未及親歷的時代愈來愈好奇,終於一頭栽進父母輩的老搖滾世界。須知那還是八○年代中期,市面上找不到太多披頭四的蹤影,身邊的同齡孩子完全沒有同好,我只能認真抓緊每一條線索,試著在茫茫大海打撈珍寶:西門町中華商場的唱片行偶爾會有進口版黑膠,但數量稀少,而且很貴。翻版唱片儘管便宜,品類卻也不多。一九八七年,披頭四全部作品首度發行CD,台灣代理商同步出版卡帶,內附歌詞與背景說明,是披頭四作品首度完整引進正版。全套十五種專輯,大約花了一年纔出齊。那疊卡帶,便是整個青春期記憶中最最響亮的背景音樂。
我搭公車到中山北路賣進口書的「敦煌書店」,把披頭四團員的名字抄在紙上,請店員姊姊替我找出每一本標題包含這些名字的書。她竟不辱使命,真找到了好幾本Miles編纂的訪談嘉言錄,讓我翻著字典狠狠啃讀了一兩個月。那幾年,有的同學會在公車月票的票夾背面放一幀藥師丸博子、中森明菜,或麥可喬丹飛身灌籃的照片。我也有樣學樣,用鋼筆描下披頭四和藍儂的肖像,驕傲地擺進自己的月票夾。我能背誦披頭四每張單曲的發行年月、每張專輯的排行榜冠軍周數與銷售數字,甚至維妙維肖模仿他們的簽名。中午吃便當的時候,我搬出老師上課的錄音機擺在教室前,放他們的歌給大家聽。我用《胡椒軍曹》的圖樣裝飾教室的布告欄,還在校刊寫了兩篇自以為嘔心瀝血的披頭四賞析長文,如今想來,實在不免臉紅。
下課鐘一響,我總是迫不及待抓出隨身聽戴上耳機。一天聽著藍儂精選輯,放到那首〈聖誕快樂(戰爭結束了)〉,藍儂、洋子和兒童唱詩班伴著菲爾史培克特壯盛的弦樂,歡快地唱道:
如今聖誕又來到/遍臨弱者和強者/遍臨富人和窮人/儘管世局如此錯亂
讓我們說聲聖誕快樂/為了黑人和白人/為了黃人和紅人/願我們不再爭戰
願我們有個快樂聖誕/有個快樂新年/願來年是好年/不再恐懼害怕……
世界如此巨大,歷史如此沉重,這首簡單的歌竟穿越了一切,直直揪住我猶然稚嫩的十六歲的心臟。我忍不住伏案痛哭,眼淚嘩嘩淌在桌上。幸虧教室很吵,同學們各自談笑打鬧,沒人注意我的失態。唉,都是藍儂害的。
一九八九年夏我考上大學。百無聊賴的暑假,上成功嶺受訓之前,中廣「青春網」主持人藍傑聽說有這麼個迷戀老搖滾的小夥子,便大膽邀我在他的節目開個單元介紹披頭四。我如臨大敵,小抄密密麻麻寫滿一本筆記簿。第一次錄音,「ONAIR」燈亮,許是太緊張,我竟滔滔不絕講了十幾分鐘的開場白,纔讓主持人有機會插嘴播歌。當年的聽眾竟然也頗有一些人沒轉台,還來信好言鼓勵這個毛躁的孩子。算起來,那個暑假便是我音樂DJ生涯之始。藍傑阿姨和披頭四,都是帶我入廣播這一行的恩人。
和我的長輩們不同,我注定是個「遲到」的樂迷,永遠不可能親身體驗和披頭四一起成長的滋味。一九七○年四月,當外電越洋傳來披頭四正式解散的消息,我的長輩們可曾感受到巨大的幻滅,被迫擲入「大人世界」的不甘?十年後藍儂猝死那天,那少數真正懂得搖滾的我的長輩們,又曾如何回望那些曾經理直氣壯的狂野夢想?
一九九九年夏,我終於來到紐約中央公園西側,站在當年擠滿上萬哀悼樂迷的人行道,望了望藍儂曾經躺下的地方。不苟言笑的門房守著那幢豪宅,他早就習慣來此探頭探腦的各國觀光客,眼皮都沒抬一下。我踱到對面,沿著小徑找到中央公園側邊那片綠樹掩映的小小廣場,馬賽克鑲成的環形圖樣,中央拼著「IMAGINE」,那是藍儂的名曲。藍儂和洋子當年常在那條小徑散步,藍儂死後,紐約市為紀念這位來自利物浦的移民,遂以披頭四的歌為這小廣場命名為Strawberry Fields,「草莓園」。
那天,「IMAGINE」旁邊擺著兩莖歌迷獻上的鮮花。遠眺對街的達科他華廈,分辨不出藍儂故宅是哪一扇窗戶。但我知道他的白色鋼琴還在那幢樓裡,小野洋子也仍住在那兒。據說,每年忌日,她會在窗台擺一支白燭,陪樓下聚集的樂迷守夜。對街的「草莓園」總有成群樂迷,在十二月的寒風中彈琴、唱歌,直到深夜。
年輕時,也曾想在藍儂忌日點一支白燭,但又不免覺得矯情。然而若有空,還是會放一張他的唱片,彷彿得對自己的青春有個交代。
如今自己也是中年人了,眼看就要活過藍儂在世的年紀。回頭再聽他的歌,也漸漸脫離仰望崇敬的心情,見山是山,反而更知道感激。藍儂畢生都對娛樂圈的造神風氣深惡痛絕,從來都懶得製造完美的公關形象。正相反──他從不迴避生命中的陰暗與不堪,風雨陰晴,都是生活。他自己的歌,往往比任何八卦報導都更生動地呈現了這個男人的模樣。或許正因如此,每個熟聽藍儂的歌迷,都會依稀覺得自己是他的老友,懂得他的一切強悍與脆弱。這麼多年了,按下PLAY,他的歌,仍能穿越重重疊疊的論述包裝、傳奇光環、八卦爭議,直接揪住你我偶爾脆弱的心臟。
不記得有多久不曾好好哭一場。或許,該是拿出他的老唱片,認認真真從頭溫習一遍的時候了。
馬世芳:廣播人、文字工作者,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曾與陳維明合譯《藍儂回憶:一九七○年滾石雜誌完整專訪錄》。
推薦序二
「立體聲版」的約翰藍儂
文◎陳維明
六年前,在馬世芳先生的引薦下,我有幸能以一介普通樂迷的身分,翻譯一九七○年約翰藍儂接受滾石雜誌專訪後所留下的訪談錄《藍儂回憶》。藍儂在書中的坦率真誠,恍若一記毫不留情的當頭棒喝,也是一篇殘酷又令人不忍的告解。當時正值披頭四解散後、藍儂推出第一張個人錄音室專輯《塑膠小野樂團》,當時陪在他身邊接受採訪的不是別人,正是藍儂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小野洋子。
即使事隔多年,小野的歷史地位似乎尚未完全得到平反:在一些不願諒解的披頭迷眼中,她是導致披頭四解散、怪裡怪氣的邪惡女巫;但如果單獨從藍儂做為一位音樂人(甚至是藝術家、行動者)的角度觀之,她又是最能夠激發藍儂靈感、堅定他信念的繆思女神。
藍儂與小野的結合,從不被祝福的相知相戀、話題十足的公眾行動,至回歸平淡的家庭生活,到戛然而止的槍殺悲劇,此一驚濤駭浪的過程,即使只是想像,就已夠令人昏眩,若設身處地站在小野洋子的立場,也不難體會她始終未曾親自動筆完整寫下她個人心中的藍儂,而改採集結眾人的方式──藍儂年少時的偶像、同時代的音樂圈好友、曾經採訪藍儂的記者、藍儂小野夫婦生活中的密友,甚至是解密的政府檔案等,刻畫出「公領域」的藍儂。雖然小野真正提筆記載的部分不多,卻仍無損於本書的參考價值。畢竟,透過她廣邀這些曾與藍儂生命交錯的人物,由他們口中說出的藍儂,為我們提供了在歷史新聞報導之外,一種難得的「中距離」觀察角度。既是公開發表,溢美之辭難免,但他們眼中的藍儂,無處不透露著曖曖內含的人性光輝、穿透虛妄的清明眼界、誠摯無偽的博愛精神,這是任何選擇信仰「藍儂理念」的樂迷,在他才情迸發的耀眼光芒背後,所不可不明辨之處。
今日距離藍儂辭世,已近三十年,即便他已被提升至「搖滾聖徒」的地位,與切格瓦拉等供奉於革命英雄的殿堂,但在喊得震天價響的口號與一件件頭像T恤之外,或許我們更應該反思,在這個夢想匱乏的時代,如何在生活裡實踐他遺留下的精神資產。閱讀他、理解他,然後便能真正開始「想像(IMAGINE)」。
陳維明:目前任職於廣告公司,鍾愛老搖滾樂,譯有《藍儂回憶》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