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喜歡將文字的出版描述成一段顯靈換形過程:一名殘障者祈求上主庇祐,跳入法國天主教聖地露德(Lourdes)的聖水之中,當他再度從水裡冒出來的時候,神蹟發生,全身血肉煥然一新,沒有任何缺憾。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原來的「他」卻已不再存在,世間只剩下這位從聖水中爬起的、新的,不能說完全沒有關聯但確實是另一個人的「他」。羅蘭.巴特因此在一九六八年發表〈作者之死〉(La mort de l’auteur)這篇備受矚目的論文,宣稱:「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之死作為代價。」( la naissance du lecteur doit se payer de la mort de l’auteur .)
但是當我真的仔細翻閱這本舊作,才發現在現實人生裡對於作者最殘忍的試煉,不是「作者已死」,而是作者還活著,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以文字記錄的過去世界一點一滴地在時間之流中碎裂崩解,風消雲散。即使葡萄酒已杳,僅留餘香,但是法國作家布朗熱(Daniel Boulanger, 1922-)像是為「精美屍體」遊戲下一個註解地說:「氣味,是喚起記憶的接龍遊戲。」(Odeurs, furets de la memoire.)
彷彿跟隨著似有若無的葡萄酒氣味牽引,我在電腦鍵盤前敲敲打打,為許多篇文章加註:前法國在台協會主任雷歐大使二○○八年十一月過世了,前法蘭西學院院長邁斯麥二○○七年八月過世了,偉大的人類學者李維史陀二○○九年十月過世了……。許多我曾天真地以為不會改變的事物也改變了:座落於巴黎第七區聖西蒙街(rue Saint-Simon)上的「聖西蒙農莊」餐廳更換主廚,而座落在第六區聖父街(rue des Saints-Peres)上的我的母校、法國最古老的工程學院、一七四七年由路易十五下令成立的「橋樑與道路學院」,居然整個兒搬到郊區Champs-sur-Marne去,並在二○○八年七月改名為「橋樑學院.巴黎科技大學」(Ecole des Ponts Paris Tech)。
還有些改變我沒有在書上加註,但是點滴在心:帶領我開始認真品味葡萄酒的引路人──我的法國「社交教父」德蘇特瑞將軍,因為已臻高齡同時病痛纏身,已經隱居不再與外界接觸;我的都市社會學與哲學啟蒙恩師、「速度與權力」文化分析的先行者維希留(Paul Virilio)教授離開了巴黎,到瑞士薩斯菲(Saas-Fee)「歐洲高等學院」(European Graduate School)任教;而我曾客居五年、座落於巴黎第七區巴比倫街(rue de Babylone)上的「巴黎外方傳教會」(Mission Etrangere de Paris)在其附設的「亞洲學生之家」(Foyer d’Etudiants Asiatiques)前主任易希言神父(Pere Jean Hirigoyen)過世之後,關閉了這座歷史悠久的亞洲留學生宿舍──就在這宿舍的廚房與餐廳裡,一九九二到一九九六年間,我和一群來自亞洲各國的朋友們展開了至今未歇的「亞洲料理配法國葡萄酒」的一連串有趣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