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這冊《Why Marx was Right》不是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史著作,也不是體系性的理論翻案文章。某個意義上,它其實更像是一本巴黎公社革命中群眾散發的宣傳小冊子,雖然篇幅長了一些。然而我們不應小看這本革命小冊子的意義,因為它體現了一種「除魅的詩學」(poetics of disenchantment):它用力除去了馬克思死後一百多年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對馬克思本人的層層遮蔽阻絕,重新召喚出他生時鮮活的熱情與思想,使他與我們這個新黑暗時代連結,讓我們再一次感動、思索、希望,然而它用以除魅、召喚的語言卻是詩的,自由的,浪漫的,因此我們同時也被感染、獲得啟示,並且敢於大膽想像、積極行動。閱讀這本書,我們同時經驗了除魅與再魅惑──歷史的除魅,以及思想的再魅惑。
這本小冊子不是嚴謹的思想史著作,因為作者雖然試圖還原「馬克思主義之前的馬克思」(Marx before Marxism)的思想與情感,然而他的作法完全不是馬克思主義傳統那種解經學式的(hermeneutical)緊貼原典文本的解讀,也不是Quentin Skinner的劍橋學派那種細密的歷史化、脈絡化的意義重建,更不是分析馬克思主義(analytical Marxism)那種分析、拆解論證的路數(如Jon Elster的經典《Making Sense of Marx》(1985)),而是一種更為自由的、大開大闔的──甚至是文學的──閱讀與再詮釋。這個解讀策略,使得他筆下馬克思所處的十九世紀中葉與我們的時代高度重疊,使初期資本主義的粗暴掠奪與晚期資本主義的貪婪失控處處呼應,使曼徹斯特與福島相互映照,使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彷彿是為2012年的世界而寫──一言以蔽之,這種解讀策略,使馬克思成為現代人,成為我們之間的一分子,我們的導師、友人,以及一起並肩作戰的同志。
因此革命手冊不能取代革命理論,要分析、理解、抵抗晚期資本主義的暴走,要找出替代的願景,最終我們還是得回到《資本論》和《1844手稿》,還是得如同馬克思所說「回到大英博物館!」,進行認真的學習與思考。儘管如此,革命手冊仍然是一個有用的起點與入口,因為它提示了一條從詩到哲學,從熱情到熱情的思考(from passion to passionate thinking)的道路,而這其實就是青年浪漫主義詩人卡爾.馬克思所走的道路:
《共產黨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向來被譽為「毫無疑問,是十九世紀唯一最具影響力的文本」 。相較於政治家、科學家、軍人、宗教領袖等等,從來沒有一個思想家,能夠像馬克思一樣,能夠如此決定性地改變實際歷史的進程。你曾聽過笛卡兒(Rene Descartes)式的政府、柏拉圖(Plato)主義的游擊隊,或是黑格爾(G. W. F. Hegel)主義的工會嗎?就算是批判馬克思最不遺餘力的人,也不敢否認他完全改變了我們對歷史的理解。就連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家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也說,社會主義是「史上所知最強大的改革運動,它是第一個不局限於少數人的意識形態,而是被不分種族、民族、宗教、文明的人們所珍視的信念」 。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世界各地,卻普遍存在著一種想法,那就是在現在——也就是資本主義在經歷史上最大的危機之後——馬克思和他的理論該入土為安了。現在,人們自滿地認為,馬克思主義這個長期以來一直是理論沃土並對體制提出無情政治批判的學說,該回到那個它所應屬的遠古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