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節錄
溫夫人的扇子
《溫夫人的扇子》是王爾德的第一本喜劇,所探討的主題是上流社會的定義,說得具體一點,便是淑女與蕩婦之別。王爾德的答案是:難以區別。要做淑女或蕩婦,往往取決於一念之差。未經考驗的淑女,也許就是潛在的蕩婦。眾口相傳的蕩婦,卻未必是真正的蕩婦。換一句話說,天真的女人不一定好,世故的女人也不一定壞。同時,未經世故的女人習於順境,反而苛以待人;而飽經世故的女人深諳逆境,反而寬以處世。在《溫夫人的扇子》裏,母女兩人都陷入了這種「道德曖昧之境」(moral ambiguity)。
溫夫人的母親二十年前拋棄了丈夫和女嬰,隨情人私奔,不久又被情人所棄。二十年後,她得悉女兒嫁入了富貴人家,便立意把握機會,回到上流社會。她用自己的秘密威脅溫大人,勒索到一筆財富,又因溫大人的牽引,得以在自己的寓所招待體面人生,漸漸回到上流社會。她的最終目的,是在溫夫人二十一歲的生日舞會上正式露面,十分風光地成為名媛。她,便是閱盡滄桑的歐琳太太。
這一切,身為女兒的溫夫人全不知情,反而懷疑是溫大人有了外遇,委屈與憤恨之餘,竟然接受達林頓的追求,就在生日舞會的當晚,出走私奔。幸有歐琳太太苦口婆心,及時勸止,而未鑄成大錯。同時在緊要關頭,幸好歐琳太太巧為掩飾,才保全了她的名節。至此,做女兒的對這位「壞女人」的印象才全面改觀,因此對自己身為「好女人」的信心,也起了懷疑。這件事發生在溫夫人成年的生日,改變了她對別人和自己的評價,使她終於成熟。
不要緊的女人
王爾德的喜劇繼承了英國康格利夫與謝利丹「諷世喜劇」的傳統,在情節的開展上都巧於安排,成為宋春舫(宋淇父親)所謂的「善構劇」(the well)。這種喜劇的張力,常生於上流社會的醜聞,也就是情節所附的核心祕密。當然,祕密如果尚未洩漏,還不成為醜聞,只算敗德。劇情往往隱藏多年前的一樁敗德,就像紙中包火,必然形成張力。
隱私的敗德一旦揭開,成為公開的醜聞,張力就消減了。安排劇情,訣竅全在這致命的祕密究竟要瞞誰,能瞞多久,而揭開時應該一下子水落石出, 還是半洩半瞞,對誰才洩,對誰才瞞,都有賴高妙的布局。如果洩密太多又太早,氣氛就不夠緊張了。……《不要緊的女人》裡也有二十年前的敗德,一旦揭開就會變成社會醜聞。貴族易大人要僱年輕的銀行小職員傑若做私人祕書,卻並不知道傑若竟是他的私生子。父子之間的這樁祕密,互不知情,只有亞伯納太太,也就是易大人始亂終棄的情婦,才知道真相,但一直瞞住了兒子傑若,更瞞住了社會。這真相,早在第二幕快結束時,已經在劇台上向觀眾揭開,但對台上的許多人物仍然是祕密,所以仍有其張力。至於關鍵人物,那私生子傑若自身,卻一直被瞞住,要到第三幕落幕前一分鐘,才石破天驚,由亞太太臨危道出。緊張的觀眾這才鬆一口大氣,只等餘音嫋嫋的第四幕,把一切尚未交代的線頭收攏理齊。
王爾德善於諷刺英國的貴族,所謂上流社會,但是在這本《不要緊的女人》裡,他的冷嘲熱諷不全是由貴族們自暴其短,自獻其醜,而是用了一個新的角度,借一個活潑自信的美國少女之口,不留情面地來指責英國貴族的自私自大,麻木自閉。一般的印象,都把王爾德視為象牙塔上的唯美大師。其實他仍是頗有社會批評意識的。要點在於,王爾德錦心繡口,是一位天生的藝術家,而非刻意推銷某一意識型態的宣傳家。四面八方,只要有機會諷刺,有藉口逞其巧舌語鋒,他絕不甘放過。我們不應只樂聞他調侃美國人如何崇拜法國,說什麼「好心的美國人死後,都去了巴黎」;也不必只樂顧英國貴族,那大玩家易大人,如何挖苦美國的清教徒,說什麼「聽他們的言談,你還以為他們是在童年的第一階段呢。就文明而言,他們也才在第二階段。」
像其他的三本喜劇一樣,這本《不要緊的女人》也因台詞奇趣無窮,呼應緊湊,正話可以反說,怪問而有妙答,令人覺得曠代才子王爾德的靈感匪夷所思,一無拘束,像在高速公路上倒開飆車。
理想丈夫
《理想丈夫》有一個重大的秘密,不得洩漏。外交部次長齊爾敦爵士年輕時擔任賴德利勳爵的秘書,得悉英國政府擬購蘇伊士運河的股份,將內閣機密洩於安海男爵,獲利致富,因而宦海一帆風順。當年他寫給安海男爵的那封密函,落入了男爵情婦薛芙麗太太的手裏。薛太太乃以此信威脅齊爵士,逼他在下議院支持她重資投機的阿根廷運河計畫,他若不從,就將此信公開。
齊爵士多年前的隱私忽然面臨敗露,頓感雙重的威脅。其一是政治生命即將斷送,其二是一旦揭發,愛妻恐將不再愛他。齊夫人是一位有道德潔癖的清教徒,一向崇拜丈夫,認為他高貴無瑕,一旦發敗德的真相,婚姻必然不保。前有強敵,後有嚴妻,素來受人敬畏的齊爵士十分恐慌,頓成弱者,一位被多年隱私回頭反噬的「滄桑男子」。
但在另一方面,齊夫人在情急之餘派人送了一封短箋給高凌大人,只說:「我需要你。我信賴你。我要來找你。」不巧這封信也落到了薛太太手裏,這次成為對齊夫人貞潔的威脅。
和齊爵士一樣,薛太太也有她不堪追究的過去,包括偷竊和誘婚,十足一位「滄桑女子」(Woman with a past)。原來她和高大人訂過婚,卻又被撞見與一位老貴族調情,解約的條件反而使她得益。這時她在脅迫齊爵士後拜訪高大人,欲續舊情,並且表示願意放棄齊爵士的舊信,換取高大人娶她為妻。高凌拒絕了她,反控她當年偷了他送給妹妹當婚禮的鑽石胸針。薛太太只得交出齊爵士的舊信,卻乘機竊走了齊夫人的新函。
社會棟樑的齊爵士夾在對峙的兩個女強人中間,沒有出路,成了弱者。反之,玩世不恭的高大人,倫敦第一間人,在緊要關頭卻出手相救,解除了他的危機。在高大人的面前,兩位女強人卻成了弱者:一位被他制服,一位被他說服。對比著名高權重的齊爵士困獸盲鬥,一事無成的高大人更顯得談笑風生,指顧間,強虜已灰飛煙滅。高大人不是危機的當事人,卻是本劇的真正主角。
不可兒戲
《不可兒戲》在倫敦聖傑姆斯劇場的首演,是選在二月十四日,西方的情人節,一名聖范倫丁日(Saint Valentine’s Day)。首演選在這一天,頗合劇情,因為這是有情人終成美眷的熱鬧喜劇,而劇中人西西麗的暗自心許正是二月十四。那天天氣很冷,滿街都是雪泥,倫敦的市民擁在街上,看緊裏貂皮大衣的名媛淑女匆匆進入劇院。青年觀眾則學王爾德,都在襟上佩著鈴蘭。劇院裏面卻溫暖如春,漾著香水的氣息。看得出這齣戲今晚會一鳴驚人,可是知道內情的人,在興奮期待的心情之中又不免暗暗擔憂。因為昆司布瑞侯爵,王爾德「膩友」德格拉斯的父親,也訂了座。雖然演出人喬治•亞歷山大及時發現而將訂座取消,這位憤怒的父親仍然趕來攪局,手裏捧了一紮紅蘿蔔和白蘿蔔拼成的「不雅花束」(phallic bouquet),準備在劇作家出場時用來打靶。院方不讓他進去,並在每一道門口佈下警察。好出風頭的王爾德這次也破例,躲在後臺,始終沒有露面。
一夕有驚無險,《不可兒戲》的首演轟動倫敦,從觀眾到報紙,一片好評。以往對他的劇本毀譽不齊的劇評家,這次也在滿意的笑聲中一致讚揚。《紐約時報》的評論家費甫(Hamilton Fyfe)說道:「可以說王爾德終於一展絕招,把他的敵人全踩在腳底了……這劇本局格小巧,全無目的,就像一只紙做的氣球,可是卻滑稽得不同凡響,大家都認定它會無限期地一直演下去。」
這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年一月,王爾德已經因為《理想丈夫》的上演大出風頭,連小說家威爾斯也為文稱美。等到《不可兒戲》也推出後,王爾德便有兩齣戲同時在倫敦上演,而且都很叫座。這種風光,有哪位劇作家不引以自豪?王爾德也真是飄飄然了。可是三個月後,他官司敗訴,告人不成,反被人告,法院判他同性戀罪有應得,入獄苦役兩年。
從謝利丹的《造謠學校》到王爾德和蕭伯納在十九世紀最後幾年才出版的喜劇,散文喜劇在英國的文壇沉寂了不止一個世紀。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壇,無論詩、散文、小說,都有驕人的成就,唯獨在戲劇一方面欲振乏力。大詩人如華茲華斯、柯立基、拜倫、雪萊、濟慈、丁尼生、白朗寧、安諾德、史雲朋,或擬希臘古典,或步莎髯後塵,沒有一個沒寫過詩劇。但是說來奇怪,這些「書齋劇」儘管雄詞麗句砌成了七寶樓臺,但是唸起來卻感到沉悶,而演起來呢也顯得彆扭,沒有一齣能久立於戲碼。大概天降文才,除了莎士比亞一流的少數例外,罕見一枝妙筆能兼詩才與劇才之長。王爾德就是一個例子。他才思閃電,妙想奔泉,一片錦心無論付予巧腕或是宣之繡口,莫不天衣無縫,令人驚歎。他雄心勃勃,一身而兼詩人、小說家、戲劇家之名,但是依文學史的定評,他的傳後傑作在戲劇和小說,至於他的詩,則除《列丁監獄之歌》外,多半追隨浪漫派與前拉菲爾派的餘風,只能算是二流。他的小說《朵連•格瑞的畫像》設想之奇可比愛倫坡,不幸只此一部,乃似錢鍾書的《圍城》,獨一無二得可貴又可惜。
餘下來的鎮艙之寶,就是他的五部戲劇了。這五部作品依次是《莎樂美》、《溫夫人的扇子》、《不要緊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兒戲》;其中只有《莎樂美》是悲劇,餘皆喜劇。《莎樂美》是用法文寫成。後來由作者的那位男友德格拉斯譯成英文。在中國,名氣最響的一部是《溫夫人的扇子》,那是因為早在一九二五年,洪深就把它改譯並導演,而且換了一個中國味的劇名:《少奶奶的扇子》。洪深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的導言裏,自述《少奶奶的扇子》演出後,頗得好評,只有田漢去信指摘。但是僅在四年之前(一九二一年),英國另一現代戲劇大師蕭伯納的社會問題劇《華倫夫人之職業》,由汪仲賢譯述並促成上演,卻一敗塗地,「演未及半,已有幾個看客在臺下紛擾起來,甚至有些要想退票還錢!」究其原因,是蕭劇在中國首演,距五四運動只有兩年,一切條件均未成熟,加以蕭大鬍子筆下的人物個個雄辯滔滔,議論冗長,「區區六個人,在臺上平平淡淡說四個鐘頭的話」。而到了《少奶奶的扇子》,話劇運動已稍開展,各方面的條件都有進步,況且王爾德的作品結構單純,情節緊湊,正是宋春舫所謂的「善構劇」(the well-made play),宜於雅俗共賞。
在《不可兒戲》首演前夕,王爾德接受洛思的訪問。以下是訪問記的一段:
問:你認為批評家會懂大作嗎?
答:但願他們不會。
問:這是什麼樣的戲呢?
答:這齣戲瑣碎得十分精緻,像一個空想的水泡那麼嬌嫩,也有它自己的一套道理。
問:一套道理?
答:那就是,我們處理生活的一切瑣事應該認真,而處理生活的一切正事,應該帶著誠懇而仔細的瑣碎作風……第一幕很巧,第二幕很美,第三幕呢妙不可耐。
說穿了,這劇本根本沒有什麼主題或什麼哲學,也不存心要反映什麼社會現象。為了語妙天下,語驚臺下,他不惜扭曲常理,顛倒價值,至少在短短三小時內,把觀眾從常理和定規的統治下解脫出來,讓他們在空中飄遊一晚。巧合嗎?那原是藝術的特權呀。王爾德原就認定:不是藝術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藝術。劇中人物原就半真半幻,尤其是那些女人,在陽光之下絕不可能那麼反話胡說,而又胡說得那麼美妙,令人驚喜。才發現每一次驚是虛驚,喜是真喜。觀眾明知其假,卻正在興頭上,寧信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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