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田莊司的建築美學 推理作家、評論家◎既晴
Ⅰ
二○○七年初的台灣推理圈,出現了一股充滿話題的『島田莊司現象』。
儘管在前一年,綾?行人與傑佛瑞.迪佛(Jeffery Deaver)陸續來台訪問,推理迷之間早已傳聞島田莊司很可能也會接著在近期內受邀訪台。然而,當正式聽到出版社宣布這件消息時,多數人仍然無法掩飾興奮的期待感。從島田作品中,長期予人新奇獨特、異想天開的觀感,及其源源不絕的創作能量,都是讓人迫不及待想親眼見到本尊一面的原因。
四月八日,島田莊司終於翩然來台,首次與台灣的讀者面對面,暢談他的創作論、社會論、死刑論等,引起推理圈前所未見的廣泛關注。相較於其他幾位曾經來過台灣的推理作家,著作豐富多樣、將屆耳順之年的島田,其熱情洋溢、豪邁奔放的個人特質,無論哪種話題,他總是可以侃侃道來。儘管公開場合的時間有限,言論內容也能引發更大的好奇,於是,後續在網站、部落格上掀起更熱烈的討論波瀾──亦是形成這股『島田莊司現象』的一大主因。
更特殊的一點是,島田顯然比其他推理作家更重視、更關心台灣的推理創作者。無論是公開場合或媒體採訪,島田均毫不隱諱地表達他希望台灣的推理迷在閱讀推理小說之餘,也能投注心力在推理創作上,他更期待能在台灣找到下一個綾?行人,提升亞洲推理的創作水準。
為此,他傾囊相授地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構想設計技巧,甚至還樂意留在台灣進行取材,以台灣情境為背景創作新的探案系列,那份以身作則、希望未來有機會見到台灣推理傑作的心情,表露無遺,無疑給了台灣長期獨自摸索、困惑的創作者們極大的激勵。
至此,我們也多少可以瞭解,為何島田莊司會得到『新本格教父』這樣的封號。在當今日本推理文壇,創意豐沛、佈局精湛的能人異士確實不少,相較之下,島田種類琳瑯滿目的寫作幅度,反而使他的作家經營路線,不像某些專注於強化個人特色、獨沽單一風格的作家那麼鮮明搶眼;然而,在面對推理迷、創作初學者時,卻只有島田莊司會明確地表露刺激創作欲望、提攜新進作家的強烈意圖。
儘管,所有由他舉薦出道的推理作家,並非在文壇上都能一帆風順地奠定作家地位,這些後進作家日後的創作理念,也未必都與他相合;他仍然願意在忙於寫作之外,不斷地挖掘、誘發推理創作的新活力,成為他終身職志的一部分,也使他的評價與眾不同。
島田莊司訪台後旋即出版的本作《斜屋犯罪》,被許多日本評論家視為可與《占星術殺人事件》相提並論的詭計雙璧之一,正是他引領風騷、帶動新本格創作浪潮的最典範作品,刺激了日本推理文壇許許多多的後起之秀。
距離本作發表的二十五年後,島田的訪台,刺激台灣推理作家出現新契機──若是以此角度觀之,本作的經典意義也許更能獲得理解。
Ⅱ
個人認為,一九八七年由綾?行人《殺人十角館》的發表所帶動的『新本格浪潮』,可以下列三項元素扼要囊括──孤島謀殺、怪奇建築、敘述性詭計。這也是三項元素全部具備的《殺人十角館》,在此波創作浪潮中地位獨一無二的重要原因。當然,新本格浪潮下催生的作品,並不只包括這三項元素,也許我們還可以繼續列舉出:艾勒里.昆恩、幻覺、原理的破壞……等更多新本格作品不同程度的共通屬性,不過,以『孤島謀殺、怪奇建築、敘述性詭計』三項元素為主要訴求的作品,在新本格浪潮的這十多年間橫行書市,每年都有不在少數、調性類似的新作出籠;儘管有部分讀者早已生厭,卻少有出版疲態,應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在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的《無人生還》(舊譯名為《童謠謀殺案》,And Then There Were None,一九三九)之前,並非沒有推理作家寫出含有『孤島謀殺』元素的推理小說,但明確將孤島謀殺與推理小說中的不可能犯罪予以連結,並產生經典意義的,咸認《無人生還》為奠基之作──所謂的經典意義,即是作中將封閉空間內的謀殺案所呈現出的邏輯矛盾(命案之所以成立,必有兇手及被害人,亦即,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被害人),予以合理解決。
敘述性詭計,起源甚早,也是由歐美作品所奠基。礙於洩漏謎底的可能性,在此不舉例任何作品。不過,簡單說來,敘述性詭計就是『華生詭計』,亦即『不能信任的敘事者』。當故事中的兇手設置詭計與偵探鬥智時,同時在字裡行間,華生也設置了某種詭計在欺騙讀者。
其三,怪奇建築。這也是第一代從講談社出道的新本格作家的共通特色,其後延燒四野,不斷發展。早期除了綾?行人最負盛名的『館系列』以外,歌野晶午以《長屋殺人》(一九八八)為首的三部作、我孫子武丸的《8的殺人》(一九八九)、今邑彩的《卍的殺人》(一九八九),甚至連江戶川亂步獎作家東野圭吾也跟風寫了《十字屋小丑》(一九八九)。
一九九○年代以後,撰寫怪奇建築題材的作家更多,怪奇建築的規模也跟著擴張。其中較知名者,如麻耶雄嵩的《持翼之闇》(一九九一);二階堂黎人的《惡靈之館》(一九九四)及《恐怖的人狼城》(一九九六─一九九八);霧舍巧的《二重身宮》(一九九九);殊能將之的《鏡中是星期日》(二○○一);加賀美雅之的《雙月城慘劇》(二○○二)等。
上述作品的列舉只是冰山一角。這些不斷變形、不斷擴建、浪漫主義、非實用主義、非空間有效利用、違背建築法規……架空幻想、充滿獵奇趣味、具有死亡暗示、總為迎接血腥謀殺案而生的怪奇建築──其創作概念,全都源自島田莊司《斜屋犯罪》。
Ⅲ
謀殺案發生在古堡、豪宅,在推理小說中很早就出現了。這些歷史悠久、流傳著恐怖傳說的建築物,確實是發生命案的最佳場所。對於屋內各種祕密甬道、避難房間,以及可以用來當作兇器的巨大吊燈、染血的古代兵器、幽靈附身的石像,推理迷也絕對毫不陌生。
對讀者來說,一旦進入了這些現實中並不存在的建築物裡,彷彿就進入了與現實有所區隔的異度空間。進入了這個異度空間中,既定認知的物理定律也就必須一併揚棄,於是,現實世界中罕見、超脫常識範圍的血腥命案,反而變成合情合理、完全可以欣然接受的事件。
然而,《斜屋犯罪》的『怪奇建築』概念則更進一步,與以往的類似作品迥然有異。這座位於北海道的稚內、矗立在鄂霍次克海岸、地板由北向南傾斜五度角的『流冰館』,並非在看似正常、合理的建築物中,隱藏著密道或小房間,讓犯罪得以避人耳目,卻是納入某些違背建築物常態的設計概念,從非現實的存在感的角度,直接給予思維邏輯上的衝擊。
亦即,建築物的怪奇性並非內藏,而是以外顯的形象呈現。換句話說,《斜屋犯罪》並不需要極力邀請讀者入內親身體會,只要直接告知讀者怪奇建築的基本設定──例如全館的地板傾斜五度角──就能產生令讀者主動前往的魅惑力。
屬於島田作品裡,同樣具備強烈怪奇魅力的詭計另一部雙璧,《占星術殺人事件》是讓大規模的犯罪事件坐落在封存已久的歷史塵埃之中,使之成為一項猶如只存在於幻想世界的傳奇(後來的新本格第二世代的推理作家、以『妖怪推理』著稱的京極夏彥,亦是採取類似概念,但作法不同),也就是說,這是以時間做為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區隔,來製造解謎推理的幻想性。
儘管,無論是《占星術殺人事件》或《斜屋犯罪》,皆是造就日後新本格派興起的近因,但對這些新進的推理作家來說,若考慮到類型小說的商業性,想要以時間的距離感來製造幻想感,需要蒐集許多史料,畢竟比較困難。
而《斜屋犯罪》所提供的,則完全純屬『犯罪事件舞台』的概念,限制極少,不僅具有啟發無限想像的延展性與變化性,實際運用起來,也只是類似背景格式的套用,創作者對於命案本身的詮釋,仍然保有高度的自由,並不會因為使用了這個背景格式,就引發抄襲或雷同的爭議。
因此,《斜屋犯罪》就在『使用的便利性』的條件下勝出,成為島田作品中給予創作者啟發最豐富、同類概念引用最多的經典。
所有的經典,都在提供簡潔化約、可供追隨者演化的『基因』,呈現出純粹性的美學。《斜屋犯罪》無論在形式或基礎設定上都非常簡單,卻能演化出令人嘆為觀止的變化,這是本作最有可觀之處,也是它不斷被後輩追隨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