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從板車拉出的青春樂章�劉克襄
七?年代初,就讀高中時,我經常回到瑞昌書中僅淡淡提過二三回的地方,九張犁。
那兒是我出生的家園,卻或許是他最不想回憶之處。至少,在我跟他聊及過往台中諸事時,從未聽他提及。但我必須從這個讓他父親傷心之地破題。
年過半百時,我畫了一張九張犁的簡圖,同時把周遭鄰居家族的居住位置繪出。我們家是長長的竹筒厝,在我五歲舉家前往台中時,有些屋頂搭蓋茅草,後來才鋪為黑瓦白牆之厝。有回,姑姑來台中探望母親,我取出手繪地圖展示,忍不住問道,阿嬤娘家的位置在哪?
阿嬤姓張,也是村裡的人,年輕時嫁到劉家。姑姑按圖指著我們家北邊不遠的地方,還提醒我那是間三合院。阿嬤是瑞昌父親的姑姑。
一如瑞昌在〈板車上的家族記憶〉所述,因為昔時家境貧窮,在大家庭的環境裡,其他房的人對他們並不友善。瑞昌的祖母那時不得不越過一塊水田,走到我們家,跟阿嬤賒一口米,借一把菜。或許是這一物質援助的情誼吧,後來瑞昌父親跟家父在台中各自成家立業後,便常像兄弟般的敘舊,偶有生活事業的討論。
至於,瑞昌在書裡提到,當祖父病逝台中醫院,其父親借板車拉回九張犁,竟被阻擋於大廳之外,不得安厝於內。受此屈辱後,他毅然帶領家人遠離傷心地的往事。我年輕時即耳聞,此等家族親情之澆薄。因而常和父親感嘆,這一昔時九張犁的憾事。
我經常回九張犁,因青光眼而失明的祖父仍獨居在那兒。我跟瑞昌一樣是長孫,總會受到家族最多疼愛,但責任亦背負最重。再怎麼樣繁瑣辛苦的照顧,好像理當都要做最後的承擔。那些年回鄉,我一定拎著蔬果,固定月初去探望,順便幫他清理家屋。又或者,帶他走動一下,因而對村子屋宅的分布也有幾分熟稔。
那回當姑姑指出瑞昌或許不曾去過的,我阿嬤的老家位置時,我彷彿也有了更具體的九張犁圖像,同時揣想著瑞昌父親帶著家人遠離村子的情境。
九張犁在我的印象裡,好像沒出過什麼人才,倒是有兩位兄弟綁架殺人,被判死刑,因而轟動一時。母親曾說我四歲時,這對惡童兄弟將我藏在某一處草寮裡,但那只是遊戲。我對他們印象挺好的,因為他們教我如何利用蜘蛛網捕捉蜻蜓。
瑞昌父親帶著家人搬遷到台中下橋仔後,瑞昌在那兒出生。我小時好像去過一回,因而有些模糊印象。之後,其家族再搬到南屯,那兒我便熟稔了。青春歲月裡的釣魚、讀書或打籃球,幾乎都在這一帶渡過。只是對照瑞昌少年回憶錄,我明顯少了一層狂野。
「一九八一年夏天的記憶,早熟的青春如哭過的月色……」
「就像電影裡渴望自由的暹邏鬥魚,在黑白鏡頭的運轉下,伴隨著重機車輪的奔馳,一路駛向大海。」
瑞昌從飆風少年描述自己的狂野,一路晃蕩到青年的熱血,文本鋪設了三條回溯自己成長的路線。許是持續溫暖的遠親關係,以及青少年的成長地圖如此大量重疊,我在讀瑞昌的文章時,感懷特別多面。也試著,想從這一微妙血緣的角度,凝視這一系列平易近人的回憶之文,進而摻入這等必須勾勒的隱私。
他的家族回憶,與我最為貼近。瑞昌父親的奮鬥,以及最後出走九張犁,在台中從黑手起家,年輕時我斷續從父親那兒聽聞。今日從此一文本,終有清楚的回顧。同一時期,父親也離開九張犁,因為擔任教職,舉家搬遷到台中。
瑞昌跟我一樣就讀同一國中,但我虛長他六七,過度乖巧守禮,讓我的少年時代如白紙般空白。從國中到高中,他的乖違不羈,卻在日後形成璀璨的奇幻成長。但那不是對一個年代知識的回憶或爬梳,而是用自己和夥伴青春肉體換取的生澀經驗,在書裡引領大家去發現和迷路。透過不同的事端,我們看到一個青少年的叛逆,在台中的探險地圖,卻也看到台中老城區的變遷風貌。
瑞昌北上讀書後,我才和他認識。那時我在自立報系任職,他則就讀大學。我退伍回台中,進入職場的第一份工作是瑞昌父親的幫忙引薦。瑞昌來找我時,我亦幫他介紹,跟著楊渡、李疾等人在各地從事報導工作。
好學的他從這兒開啟另一視角,延續著少年時代的好奇,觸鬚伸向各階層。八?年代解嚴前夕社會運動到處迸發,重大政治環境議題亦浮出檯面。瑞昌不僅走進現場,見證這一階段諸多台灣的重要變革,也是振筆疾書者。後來他會成為一位優秀的政治記者,大抵是這時期的慢慢磨鍊養成。這一完整豐沛的記者生涯,或許可供有志社會報導的後進參考。
輯雖分三,實有一個圓心。再怎麼遠離,台中都是主要磁場。整本的書寫繞著它運轉,也繞著它自我修正。從這城市角度觀察,這一系列文章不只是瑞昌的青少年圖像,也是台灣快速蛻變下,回顧老台中變遷的小縮影。
推薦序二
我的人生行路夥伴�夏珍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是互為左右的人生行路夥伴,轉眼竟是廿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從台北南調中興新村,迎接修憲後的「第一次省長民選」,瑞昌很快後腳跟到,成為我極倚重的同事。台中衛爾康大火,死傷無數,我懷著女兒要到殯儀館現場跑新聞,瑞昌臉一沉說,「大姐,你別鬧了,肚子裡有小孩,就好好坐在辦公室。」於是乎,他一肩頂上成了「現場指揮官」。
我們的家都在台中,開開心心地回鄉要把地方新聞搞他一個天翻地覆。彰化福興鄉非法垃圾場被黑道把持,瑞昌帶著同仁深入險境,持續追蹤,硬是讓兩年沒人管的非法佔用公地的垃圾場關門,也為報社拚到一座吳舜文新聞報導獎,讓地方記者揚眉吐口氣。
新聞戰的確激昂人心,但我們都沒想到紮根於地方的時間這麼短。隔年,第一次總統大選,我又被調回台北,肚子裡的娃兒落地才剛滿月,卻無法扭轉北調的任務,因為修憲凍省大勢已明,中興新村這個「基地」遲早要收攤的,果不其然,不多久,瑞昌隨著我的腳步北調。
從此之後,我們倆成了「北獨派」,只有周末才相偕南下,基於尊重「男性尊嚴」,也為了偷懶,大多數的時候是由他掌握方向盤,開著我的小破車,一路聊回家。
每周兩個小時南下車程裡,我們無話不談,從政局到報館人事,從新聞檢討到觀點補遺。而我始終沒忘記那一年南下,瑞昌老爸慎而重之的特別請我吃一頓飯,把他的兒子交代給我的情景,老派人物的端肅誠敬,讓我對自己的工作都多一了份鄭重。
在新聞路線上,我們剛好兩端,他的主線在綠,我的主線在藍,對時局的看法時有歧異,卻恰恰可互為補強。二??四年秋,他赴日本朝日新聞擔任客座研究員半年,電郵往返無數,多少也挑起我對日本這個彷彿熟悉實則陌生的國度的些許興趣。
在成長背景上,我雖長他幾歲,勉強還算得上是「同一代人」,但顯然也是兩端。他的家裡沒姊妹,我的家裡沒兄弟,這十幾廿年相伴跑新聞,人生各自多了一姊一弟,可這弟弟管起人來比姊姊還念叼,我念他要疼惜老婆,他就念我要疼惜自己。
有一回,夜裡下了班與同業酒聚,小飲兩杯,當年抓酒駕沒這麼嚴,我開車返住處,但瑞昌不放心,騎著機車跟在我車後,好確認我安全無虞,巧不巧碰上警察臨檢酒測,我搖下車窗,員警看都不看我,揮揮手讓我離開,我眼睜睜的從後照鏡看他被攔下來,呵呵,我安全回返住處,小老弟卻未?過這一劫,災情慘重,他大氣都沒吭一聲,其人之重「江湖情義」可見一斑。
他念二中,在台中這是皮小孩念的學校;我讀曉明,在台中是出了名管得緊的女校。我老懷疑他慘綠少年時代是不是「混過」?他總笑兮兮的說誰高中沒打過架?他說,他是扁人而非被扁的,但看他一副「白面書生」相,實在懷疑他有多大本事扁人,這回好好看了《結拜——我的青春追想曲》,恍然大悟,各種路數的人物都可結拜,難怪他打起架來氣勢十足。
同樣的青春,他的風風火火;我的青春一頁一頁翻過去,蒼白得幾乎難以在記憶中停佇。連家裡姊姊都狐疑的問:「奇怪,我最慘最慘在拚聯考的時候,你在哪裡?為什麼記憶裡沒你?」我可不是石頭縫裡老了才迸出來的毛猴子,那幾年,我可憐巴幾地住在學校裡,「享受」獨立自主的人格與人生,這大概算是我最大最大的叛逆了,老媽為了我堅持住到離家門騎自行車不到十五分鐘的學校去,足足哭了一個月,倒楣的是,沒了爸媽的管教,卻多了修女的框架,簡直逃都沒處逃,完全失策。
他的偶像是高凌風,我是看到高凌風就頭痛,〈冬天裡的一把火〉尤其讓我抓狂,鳳飛飛都是到老了才感覺她的好。他的日本是流動的,我的日本卻是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源氏物語》……,十六歲女孩聚在一起討論的是「介錯之美學與力量」,神經病到無以復加,還好「自殺小組」討論將近一學期之後,考量到各種方案之殘忍與疼痛,非有超人般的勇氣與毅力難以達成,結論是:一頭栽進垃圾桶悶死會不會好過點?
我的搞笑青春就是這種雞毛蒜皮的「耍嘴創意」,當年劉墉大紅,短語片句的「人生是……」,隨便仿著寫就是一大本,讀書心得忽而林語堂全集「套評」、張愛玲小說「集評」、高陽歷史小說分冊「點評」,唬得國文老師一愣一愣;這學不夠,還要比擬《紅樓夢》,把女孩們全套個花神,百花榜讓全班競搶;女孩們不知是樂了還是怒了,校慶表演,她們迷上了林懷民還迷上了余光中,仿雲門編舞,丟了一本《蓮的聯想》,要我改寫詩成舞的序曲引言,余光中的詩還改得了嗎?抓破頭三天,就徹底斷了我的文學夢,十六歲的女孩兒們,說有多殘忍就有多殘忍。
他的青春在街頭,我的青春很早就趕上了此刻流行的「宅」,連人生的第一根菸都是因為同學在校外抽菸被記過,躲在家裡廚房偷拿老爸一根長壽,半嗆半吞抽完後,隔天到校完好如常,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我沒被記過而她被記過?只有一句話能形容:笨到掉下巴。
完全不搭的兩路姊弟,卻在新聞路上相遇,政治,是我們永遠不膩的話題,生活則是消遣,在政治與友誼的權衡中,我們有著完全的共識:什麼叫朋友,錯了也相挺到底!還好,錯的都是政客。人生行路多艱難,有友相伴不寂寞,祝福我的結拜:瑞昌的青春追想。
(本文作者為「風傳媒」總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