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幽禁無所──序賀淑芳《湖面如鏡》???????????????????????????? ?
賀淑芳的小說有一種孤獨的氛圍,濃烈而龐大,像久蓄陰雨而不預告何時發作的肥大烏雲,低低的壓在其虛構世界的天空。
「不管妳去哪裡,妳聽著,妳的未來,就是要結婚,生個孩子。不讓自己老的時候,孤伶伶一個人。」這是〈夏天的旋風〉裡,母親給女兒的「金科玉律」。和許多人一樣,她以為伴侶、子女可以消除個人生活中的孤獨。這是美麗的想望,卻可能也是虛妄的。女兒結婚了,卻終究擠不進那歡樂的倫常關係,彷如家裡的局外人。即使在人擠人的遊樂場依然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另一個母親(也許竟也是同一個?)在另一篇小說〈箱子〉裡,一天夜半醒轉,悲從中來,「不斷在心裡重複地說,我不要一個人,命再長也無甚樂趣。」她的哀哭沒有回音,卻足夠令人觸動。其他小說人物,比如隔壁家的安娣、大學的女講師、剪頭髮的印尼女人與圍坐她店裡一群不剪頭髮的客人、「信仰之家」的女孩們,無論已婚未婚、年輕年老,幾乎無一人能倖免於孤獨的籠罩。
孤獨,源於幽禁。〈牆〉中由牆砌出的由後院到廚房的有限空間,或許是這些小說中最具象的一個幽禁所在。隔壁的安娣就活動於其中,從養貓到養魚,外界——包括丈夫——與她完全隔離。牆如果是一個禁閉的象徵,那麼,牆的拆除卻未必是自由的隱喻(何況安娣家原本還有前門可以任她進出)。安娣在她家後院那面牆拆掉之後,也隨之神祕失蹤。年幼的敘述者相信,她是被豬籠草吞掉了。
幽禁之所,不在有牆無牆。它處處皆是。身在其中的人,有些可以選擇走出去,有些不可能出逃,有些沒想過出逃。
〈湖面如鏡〉中被指「態度不當地對待可蘭經」的女講師,屬於第一類。她涉入言論的禁區,引來排山倒海的責備與抨擊,於是不獲院方續聘。而她並不以為懼。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固然是勇氣可嘉,另一方面恐怕亦與另有退路不無關係:她還可以「申請出國,就找個什麼計畫出去」 。通過離開職場,她或許可以走出思想與言論自由被「非常非常地敏感」(院長使人發噱而又毛骨悚然的用語)的圈限的學術界。然而這並非人人輕易可做的抉擇。那個被指「在班上頌揚同性戀」的女講師,最後不是還孤獨地被困於湖面如鏡的漆黑混沌中嗎?
阿米娜故事系列中的主角阿米娜,以及「信仰之家」的其他女孩們,被置放於不是她們所選擇的宗教身分裡。國家體制以崇高的理由,確保她們安守於其身分之中。種種訴求宣告無效之後,阿米娜開始夢遊了。她褪下衣物,赤裸遊走,將應該遮蔽的,盡皆展露給夜色。夢遊,是她出逃的方式。然而,當早禱聲悠揚的響起,阿米娜還是回來了。她不得不回來,回到「信仰之家」,回到她的頭巾與長袍之中。在醒著的世界裡,她是跑不掉的。
賀淑芳小說中更多的,可能還是一群沒想過出逃的人。她們在〈箱子〉、〈天空劇場〉、〈牆〉、〈小鎮三月〉等篇中比比皆是。她們重複過著一樣的日子,百無聊賴,而渾然不知。她們生活中值得講述的,「總是別人的故事」。而對於自己的痛苦,則缺乏感知。比如〈小鎮三月〉述及的四姐,對右腳僵化「好像渾不在意、連痛苦都從腦子裡割切了那般歡悅地笑著」。她們被禁閉於對生活的無所感知裡。這種生活,賀淑芳在一篇散文中精確的稱之為「無意識的生活」。
幽禁,無須有形,無須有所。因而孤獨,甚至無力。
林春美(馬來西亞博特拉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二○一四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