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廢墟迷走」再版序
二十多年前還在唸復興美工時,晚上經常敖夜趕圖,通宵聽著Pink Floyd 1983年的「The final cut」,唱著滿嘴破英文的批判歌詞,簡直要將卡式錄音帶給聽斷了,此團算是我的當代意識啟蒙者;要不就是週末去光華商場買些二手「文星」、「人間」、「島嶼邊緣」...等雜誌,平常白天上課眾同學們打瞌睡之際,便低頭猛嗑這些「地下刊物」,深深被黑白影像及詩般文字吸引,或大量閱讀「雄獅美術」、「藝術家」...等過期雜誌,饑渴若狂地吸收歐美前衛藝術資訊,神遊於伊夫.克來茵(Yves Klein)的「人體測量」、波依斯(Joseph Beuys)的「社會雕塑」,在「杜象訪談錄」中無法自拔,懞懂少年幻想著藝術大夢,卻尚未察覺台灣社會正處於鉅變前夕。
1987年七月,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異常炙熱,台灣剛從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體制中走出來,人民欣喜若狂、社會運動蔚為風潮、街頭抗爭風起雲湧,慘綠少年如我未諳「解嚴」之重要性,尚難以理解社會動蕩真正原因;1989年暑假準備聯考,走在熱鬧的忠孝東路上巧遇無殼蝸牛露宿街頭運動,只依稀記得人們臉上表情似乎仍嫌僵硬,眼神雖帶著一絲迷惘,但瞳孔流露些許靈光,似乎蘊藏著改革盼望,猶如廢墟上的一道彩虹,在雲端閃爍著七彩光芒。
在本土化運動高漲的九零年代,進入位於蘆洲的「國立藝術學院」(北藝大前身)就讀,學院教育與圍牆外的民俗活動相較之下略顯保守,常民文化與政黨競選密切結合,街頭電子花車熱鬧喧嘩,工地秀女郎激情無比;一座座重劃區陸續開發,一棟棟老舊房舍應聲倒下,房價開始噴發高漲,傳統工業紛紛出走,留下許多查封的廢棄廠房;大片眷村土地釋出,平房宅院被怪手一一推倒,建商瘋狂搶標土地、狂蓋高樓,政府猛建公共建設聯手炒房,卻蓋出了成堆「蚊子館」;全民都在「大家樂」、人人都在「六合彩」,在如此騷動年代,唸藝術的學生能回應現實什麼呢?
憑著手中一台NIKON FM2相機與ILFORD黑白底片,攝影成為第三隻眼,開始漫無目的迷走於都會叢林裡,相機猶如狙擊槍、底片似子彈射出,對像物凍結於銀鹽薄模上,時間被切割成薄片,放大機如同顯微鏡般,眾生萬物躍然相紙之上。還記得三更半夜經常翻牆到學校的暗房通宵放大,宛若進行一場看似科學卻如巫師做法的召喚儀式;昏紅燈光下,一幕幕廢墟風景在顯影盤藥水中浮現,濕熱的暗房、蒸發的汗水、刺鼻的急制液、風扇的噪音,在被黑暗包圍的暗房內,只有孤獨與孤獨為伴。
一晃眼自北藝大美術系畢業已二十載,人生路上起伏不定、生命風景時晴時陰,勉力成就家園、也需聽天由命。如同被底片招魂的許多廢墟,有的尚在世間,或為歷史建物、或成古蹟,有些已頹圮殆盡、改頭換面搖身豪宅。若回憶像條大河緩緩流向記憶深處,被方寸膠卷定影的形像背後究竟存在何物?而被時間之潮沖刷帶走的又是什麼呢?
僅以此書再版,獻給那段美好的張狂青春與再也回不去的純樸台灣。
2014年端午寫於幻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