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臺灣讀者的序
閱讀的無限樂趣
《論閱讀》這本書的唯一一致之處是此頁之外的讀者。這是一本由字元和片段組合的書:告解、印象、意見、感想,所有讀者當他們「旅遊」一本書的時候,有意識或下意識保存的旅遊筆記。有別於我其他的書,這本書是自傳性的,因為我相信我們能夠從一個人的閱讀更加了解一個人,勝過其他制式的,只有日期與姓名的簡短記錄。因此基於一種友善的分享精神,我在此提出《論閱讀》(A Reader on Reading)。
我們今天是在一種特別的氛圍下閱讀,我假設所有的讀者都能感覺到每一個時代的改變。在十八世紀,一首有名的詩中,杜甫描述一個學者在秋天的涼風中閱讀的情致:
秋雨嘆三首(一)
雨中白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金錢。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是什麼造成學者的悲傷呢?也許他感受到,就如我們也都感受到了,有些我們所愛之事已經消失,凋落一如秋葉。
在我這世代的孩提時,紙本書籍是隨處可見的,今日的孩子則無法接受一個沒有電子配件在手的世界。每一種工具的改變都蘊含了行動的改變,但可能不是以我們想像的方式。電子書,虛擬圖書館,iPad,讓我們得以用我們過去從未經歷的方式閱讀:現在我們能夠攜帶整座圖書館在我們的口袋,而且,在自己的臥室裡也可以進入遙遠的圖書館收藏的某部珍本的篇章之中。甚至,經驗老道的讀者會抱怨新的科技配件並沒有紙本書的手感、性感的觸覺、舒適的味道;它們欠缺平裝書與精裝書那種層次性的分別;它們沒有貴族氣的元素像是皮革裝裱、用花樣紙裱褙的封面裡。無疑的,類似的抱怨曾經從︽蘇默君王錄︾(編按:蘇美泥版典籍)進化為卷軸時的讀者那裏聽到,也從羅馬羊皮卷軸進化為手抄本時的讀者處聽到。社會主義的喬治歐威爾(Georges Orwell)在企鵝隨身版出現時也深感不安。「身為一名寫作者,我得說它們令人厭惡,」他在一九三五年說,「結果可能是廉價印刷氾濫,讓圖書館跛腳,疲於追蹤新小說。」
當然,就像是每一種科技,電子媒體有它自己特殊的問題。它需要更多對科技本身的關注(那些即時的更新);它讓讀者抱持一種不健康的幻想,以為他們可以持有世上的任何一本書(因為幾乎任何書都可以在彈指間召喚出來);那些智性的困難,緩慢的閱讀,反覆思量某頁,憶起某些篇章,在心裡和其他篇章作比較,為了教誨和樂趣之用而默記、摘要和評註一段文字──電子媒體都不為這些特性背書(它是太快速又遲鈍的)。
即使讀者的自由性已經被新的科技吸收,閱讀仍是一種迷戀,在任何一頁展開一本書,在任意一頁闔起,從一章跳到前一章或後一章,跳過看來無趣或深奧難懂或不相關的章節,現在是機器不被意識到的特權。若給電子內文一個指令「尋找」或「前往」──它就會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兒一般照辦。像隻訓練有素的狗,電子科技也鼓勵讀者將這些本質託付給工具,以某種法國作家維里耶.德.利爾亞當(Villiers de Lisle Adam, 1838 -1889,編按:法國象徵主義派詩人)筆下貴族的傲慢說:「生活?僕人們會替我們做那些事。」
我們能夠重新獲得,我們似乎曾經擁有,並在某一點上遺失的,閱讀的特權嗎?無疑的我們可以:藉由觀照我們給自己電腦的指令,有意識的選擇何時閱讀紙本書頁,何時要看螢幕;問自己(套用狄德羅Diderot的話):「但誰該是主人呢?是閱讀工具還是讀者?」同時,記得我們離最後一章還很遠,沒幾年之後,新的讀者也會驚訝地看著我們的電子配件,思忖我們到底用這種老掉牙的機器做什麼。事實是,本質上,只要閱讀還被在乎,就只有工具會變換。將我們最深的感受、最私密的恐懼、被解救的經驗訴諸文字,讓不在場的說話者重現並對我們發言,自蘇美人的第一個讀者以來,至今仍維持著非互動的方式。一封十八世紀初寫的信,和今日任何讀者在收到一封摯友的email時,仍引發同樣的迴響。「布拉塔帶給我你的信,」它寫,「而我非常開心:我有一種你我相遇並互相擁抱的感受。」
就如今日,正是這魔法的日常活動讓我們得以跨越時空相遇和擁抱,並仍將我們定義為「人類」。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
寫於Mondion, 8 August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