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如果我是你耳裏一滴眼淚，你說，它甚麼時候會乾？
四月，美國太空總署（NASA）一架衛星，「月球大氣與粉塵環境探測器」（LADEE），因為燃油不足，自動撞毀月球背面。但撞擊點並未規劃，只求避開阿姆斯壯腳印之類古蹟，NASA遂邀請民眾預測撞擊時間，答對獲贈紀念品。然LADEE誕生，主要為解開一道歷史謎題：阿波羅號太空人尤金塞爾南（Eugene Cernan），曾於日落時分，觀測到月球地平線的一抹靈光；所以不尋常，在月球缺乏折射光線的氣體，這道光憑甚麼成形？LADEE的任務，即探問月球大氣層，有無粉塵懸浮，而這些粉塵能否造成光暈。遺憾的是，LADEE鞠躬盡瘁，逡巡月球百日的壯舉，終不能完證它的命題。
殘酷的四月。
我是個城鄉之交長大的孩子，文學啟蒙，不過縣府圖書室與市區一家諾貝爾書局。書局處地下室，一樓則電影院售票口，沿下樓短階梯，左牆總貼附最新電影海報，書訊。通常我會蹲踞樓梯口，等書店開，浸泡幾個鐘頭，母親逛街完再領回。我很熟暱書櫃與書櫃間底地板，除腳麻，顧客打攪，廁所，挑書，多半靜坐翻讀，《亞森羅蘋》，《福爾摩斯》，倪匡，及一些有插圖，想來像希臘英雄，騎士冒險之類故事。店員顯然也忍讓充數，記憶裏並無驅逐的尷尬，喜歡手指給塵埃染黑的癖性，抑或當時養成。嚴格說來，文學功能首要安親，我無庸置疑是個見證。然而，初中讀《三國》，但覺張飛關羽死得鳥氣，新潮文庫的世界名著，更是板滯難嚥。印象不過《白牙》，足證養狼犬極是童年底夢想；《老人與海》，自遠遜漫畫《天才小釣手》底誘惑：我可是真砥礪迴紋針，並著綿線垂釣客廳魚缸。
《惡童日記》，許是最早教我嚴肅看待文學的作品。
某些場合，我如是重述這部小說：一對孿生子，因為母親棄養，克難繭居外婆家，從此成為外婆怨懟出氣，鄰人練拳嘲弄的難兄難弟。但他們很骨氣，既然挨打會墮淚，他們互摑巴掌直到麻痺。既然想念母親會難過，他們輪流學母親說話，親親，小寶貝，我愛你，永遠，直到這類語彙喪失意義。他們變得冷酷，堅強，輕鬆便誘使久違的父親匍匐布滿詭雷的邊境，引爆，再安全無虞地獨自前行。某些場合，我會鏈結漫畫《怪物》裏一張張感覺剝離的臉孔，剩微笑，一種莫名自負：世界盡頭，我一個人走。回想起來，無非人類世紀末焦慮，像壁癌叢生的爛尾樓，鋼筋鏽蝕，外露，水漏聲盈耳，豢養出底絕望與冷肅。不曾想過的是，日後喜愛《霧中風景》，《人造天堂》，《黑眼圈》這類電影，其來有自；對人類所以不甚樂觀亦不甚悲觀，其來有自。
生命不盡是一襲華麗的袍子，長蝨子倒簡單。
開始通勤求學的那些清晨，總與同村幾位高中職生趕公車，我們經常車尾預習顛簸，忐忑，培養轉瞬解體之憂患與錯覺，偶爾綻裂的皮墊下發現扭縮著塑膠袋，不怪蔥花酸腐味一路晃漾。偶爾，該是季節到了，整村霧茫茫像史蒂芬金的夢，每日公車站牌躑躇，青澀亦髣?一顆二十世紀梨。我閱讀，並未寫作，好似躲進故事裏便足夠慰藉人生底跌宕，與日常憂傷。於是，跟同學結黨金庸，港漫《風雲》之餘，也跑圖書館拜會張大春，劉大任，楊照，繼續漫無目的亂讀。翻譯小說看得少些，《惡童日記》若是門檻，原作者亦難跨越；至於馬奎斯，卡爾維諾與村上春樹，照面不識。當時，最服膺者李敖，返家即電視機聽他評議時事，月旦人物。他是一張填補空虛與自我膨脹的防禦網，很有效。而因為瘋迷，壓歲錢給金石堂換了套胡適全集，順幾本南懷瑾，翻兩頁殷海光，合算周邊商品。因為崇拜，隻身世貿趕赴他禍臺五十年演講，並溜進後臺，為他鏡中佝僂與頸項花圈，猝然神傷。任何時代，難免《百年孤寂》篇末颶風，散場復歸清寂，「這一切大家都知道嘛。」故事裏倭良諾如是說。儘管我迄今沒把握我們都知道些甚麼？我畢竟不是早慧的詩人。
寫詩，純屬意外。創作起點，緣於大學選修簡政珍老師的現代詩。首篇〈21宣言〉即課堂習作，命題帶遊戲意味：屆齡二十一歲，二○○一年，又有學分未過半的疑懼，總歸給是年的獻詩。記得簡老師進教室，坐定，興味盎然問起這首詩，問我怎麼用「蛇行」形容油墨，怎麼用「廟堂裊裊的香火」形容股市，還有「遍植死亡于我」為何用「于」不用「於」？諸如此類斟酌，簡老師無不帶神采與雀躍提問著的。我期艾惶昧，迷糊應對，卻覺此生鼓舞莫過於是：噢原來我可以寫詩。我的詩路，便隨著簡老師引薦，從《新世代詩人精選集》出發，邊讀邊學，邊寫邊老，直到此刻積攢底詩稿催索一個段落。《迷路天堂》。詩若是候鳥，願這本詩集，能為牠們過境之安棲。
生命原是一場獻祭。
克里斯哈德菲爾德（Chris Hadfield），是位很有趣的太空人。他常於太空站錄製影像，譬如返鄉前改編大衛鮑伊（David Bowie）的〈太空怪胎〉，瀟灑離情無重力狀態。他也樂意滿足人們好奇，像漂浮時怎麼刷牙，進食，嘔吐等生活瑣碎，一概親身範例。有次克里斯為答覆這樣一個普遍問題：你能夠在外太空流淚嗎？他拿起一水袋，通過擠壓讓吸管注水左眼，然後，水就像有生命般，聚攏，擺盪，張牙舞爪，卻始終黏附眼眶。克里斯說如果你繼續哭，這水球會愈滾愈大，可能橫跨鼻樑連袂右眼，蔓延整臉頰；又或者你拿條毛巾，擦乾它。總之，克里斯擦乾後結論：是的，你當然能夠在外太空流淚。差別在於，這裏眼淚不會掉。
Tears dont fall.
二○一四•六•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