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離蝶最近的遠方：旅行、攝影與詩的越界

序?? ?

每個家的書架都應該挪出安放自然的空間�丁威仁（國立新竹教育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田園文學」與「山水文學」是文人書寫的兩大類型，前者以陶淵明為代表，以自然而然的生命，進入隱逸的生活，悠然與田園共處之外，更讓自身主體與景物客體合一，達成一種人與田園共存的和諧意識。後者則以謝靈運做為代表，透過遊覽與行旅的創作，力圖希望調和內在的矛盾，想藉由山水洗滌仕途不順遂的痛苦與糾結，以客體來消解主體的生命困頓。田園書寫，往往因為作家過著耕種生活的緣故，作品會摻雜更多主觀感情，而自然山水的書寫，則是透過作者對於外在景物的觀察，出現較多的客觀性。山水書寫會出現比較開闊的景觀與歷史的思考，而田園書寫則會以溫馨樸實的寫真，帶來個人情思的自我省察。

　　

　　到了唐代兩者便交錯結合，互構成為我們現在統稱的「自然文學」，一方面承繼陶謝所賦予的創作基礎，另一方面更深刻地透過大自然的一景一物，傳達自身對於生命與存在的思考，建立了後世華文自然寫作的書寫脈絡。而臺灣的自然文學寫作，除了受到上述的思維影響之外，其實有著更特出的島國特色，有許多特殊的生態環境，充滿著各種亟需保育的物種，大自然的規律與被破壞後的反噬力量，帶給作家許多衝擊，也使得作家開始思考環境永續的重要性，透過書寫涉及對於自然被文明破壞的議題，探討環境保護的價值與意義。

　　

　　1934年出生的陳冠學對大武山有著深刻的眷戀與尊敬，辭去教職後，次年就搬回北大武山下的老家，過著隱逸生活，並堅持傳統農民的生活模式，住在古老的瓦房，以人力和牛力耕耘兩甲旱田，輪作旱稻、番薯、花生、玉米等農作物，屋邊種有瓜豆蔬菜，粗食淡飯，自給自足。他的《田園之秋》，分成初秋、仲秋，晚秋三個章節，他仔細觀察萬物，以交替的田園秋景，調節心情，與田園的一切促膝長談，讓自己更開闊地面對日常生活，好像大自然的所有生命，都能與之對話，突顯出他在田園中領悟的人生哲思，讓田園裡的所有生命都成為他書寫的哲理。

　　

　　而1957年出生的劉克襄，總是帶著望遠鏡、圖鑑，和筆記本，走訪各個候鳥集合的驛站。據說，他開始只是為了藉由賞鳥逃避世俗，打開心胸，找尋自身存在的價值。但透過追隨候鳥的腳印，開始關心鳥類的生活環境，進而關注臺灣整體生態的問題與發展，於是就用筆來耕耘島嶼，保護生態，希望透過文字，能夠讓大家關心臺灣環境保護的各個面向，其作品特點，就像是由天空的上方俯視、觀察、批判整個社會，無論是詩或散文，都呈現了高度的哲思。譬如〈觀鳥小記〉這一首詩，他寫出三個時間，藉由三個數據，以小水鴨數量的變化，小水鴨與賞鳥人的對比，探討生態破壞益發加劇，讓我們在讀此詩的時候，看到了大自然的消亡，從震撼中反省動物保育的重要。

　　

　　1971年出生的吳明益涉足散文與小說，長期研究自然寫作和攝影，《迷蝶誌》及《蝶道》兩本蝴蝶為主題的散文集，對蝴蝶深入地從外在形象到內在習性的描寫。他繼承著上述陳冠學與劉克襄兩種創作路線與思維，除了以細膩的觀察與準確的知識，透過文字涉入蝴蝶的科學世界，另一方面藉由透過精緻的攝影，作為文字的一種互文或註解，記錄了在文明過度開發的島國，蝴蝶所面對的生命困境與可能的生態浩劫，作品同時具備科學普及知識性、文學的美感，以及對於自然與文明的辯證與反省，更對生命的價值做了深刻的省思，可以說是當代自然寫作的重要作家。

　　

　　當我們簡單回顧了自然寫作的簡史後，當然不免得問一個問題，如此年輕出生於1985年的張日郡，在這些作家的籠罩下，他寫詩多年來，經過各項補助與獎項的歷練，完成的第一本詩集，到底只是對於前輩的承繼，還是除了承繼之外，出現了新的開拓，臺灣自然寫作火種的全新曙光？或許，讀者會認為我們實在無需將這樣的沈重感加在這一本詩集的身上，但作為其老師的我，是從日郡大學生活看著他一路艱辛走來，理所當然地對於他第一本詩集，產生了高度的期待與盼望，當然我感到驕傲的就是日郡並沒有讓我失望。

　　

　　要如何談這一本沈重的詩集，我想非常明白地日郡以蝴蝶做為主題，加上攝影當作互文或註解的概念，表面上看來深受吳明益的影響。然而日郡則以新詩作為書寫的文類，一方面詩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文類，另一方面以詩書寫蝴蝶，這樣的嘗試，在華文文學的發展上，不僅是對於中國古代自然詩脈絡的回返，同時也是臺灣當代自然書寫史上少有的詩集。

　　

　　日郡開拓了臺灣自然寫作的語境，同時也以不同的行數與結構顯示出自然詩的層次感，將自然文學推擴到一個新的廣度與深度。綜觀全書，讀者將會發現四輯都屬於複合式的主題，日郡不僅以蝴蝶指涉文明與自然的辯證，更以蝴蝶與島嶼、歷史、人生、家族，以及自身的愛情做一結合，讀一首詩所呈現的生命感受是多維度、多層次的，絕非只是單純指涉生態與環保的價值。換言之，日郡不選擇以科學性的知識塞進詩裏，而是透過抒情式的語境與節奏，融化所有的史述與內在反省，透過複合性的書寫，以蝴蝶作為一個選擇的介質，或者說是對象，進行近乎於宗教式的深度探索。更重要的是每一首詩背後所呈現深度的多元隱喻，以及那個隱喻背後更深刻的人生命題，這可以說是臺灣當代自然寫作的全新可能與發展。

　　

　　我敢預言，張日郡的《離蝶最近的遠方》是臺灣自然寫作迄今最好的詩集，同時也將改變臺灣自然寫作的創作思維與方法，更重要的是作者才剛到而立之年，卻擁有一個既天真卻又蒼老的靈魂，這是我們身為讀者，以及我身為日郡的老師，最為期待的，畢竟我看見了身為詩人最好的質素與生命。我想，每個家的書架都應該挪出一個安放本書的空間，讓自己復返生命的純粹、複雜以及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