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版序
2014年9月13日,對我來說是個別具意義的日子。因為這一天舉辦了8月底剛出版的《我的臺南》日文版的新書發表會。會場選在鄰近日本政經中心東京千代田區霞之關的「日本媒體中心」(Japan Press Centre)大廳,這裡通常是政治人物或知名外國人士在日本舉辦記者會的場地,當天來了近兩百名熱情的民眾,現場座無虛席,讓我感動不已。
這本書之所以這麼受到矚目,我想是因為它和其他在日本出版的臺灣相關書籍不同,應該是第一本深入介紹臺南的書。
「我生長在二戰前的臺南,臺南是我的故鄉。能夠知道現在臺南的樣貌,真的讓我很欣慰。」
「我很喜歡臺灣,但還沒去過臺南,下次有機會真想到臺南走一走。」
演講一結束,許多聽眾來到臺前,圍著我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和感想,最讓我驚訝的是,裡面有很多年邁的長輩是日治時期在臺南出生的灣生。
「臺南的市中心以前叫做末廣町,也有銀座通呢!」
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的灣生們紛紛聊起兒時記憶裡的臺南,雀躍的和我分享。
當演講接近尾聲,臺南市長賴清德先生也來到會場,聽說他這次的訪日行程之一,就是出席我的新書發表會,市長對這本書的關注,著實讓我受寵若驚。同行的還有很多市議員,當中也包含了催生這本書的關鍵人物郭國文先生。
「我記得戰前種了很多盛開的鳳凰花,現在變得很少,希望能夠多種一些。」
「希望臺南能多蓋一些大飯店。」
看到市長蒞臨會場,灣生們於是踴躍提出自己對臺南的期望,市長聽了雖然偶爾露出為難的表情,卻又開心的回覆:「我會盡量滿足大家的願望。」
日治時代臺南的最後一任市長羽鳥又男先生的孫子也來到會場。
看到這麼多日本人殷切盼望臺南能夠變得更好,這幅光景實在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這份熱情或許就是臺日關係的縮影吧!因為大家都把臺南當做自己的家鄉般關心和愛護,才有緣在這個場合齊聚一堂吧!
《我的臺南》才剛發售,就在日本國內獲得了相當熱烈的迴響。
「請跟我們分享妳筆下的臺南!」演講邀約如雪片般飛來,一開始我去了臺灣人也十分嚮往的觀光景點──以黑部立山聞名的富山縣,接著到東京、石川縣等地,懷抱著一股熱情推銷臺南的魅力,想讓更多日本人知道臺南的好,不僅分享道地美食和自然美景,還介紹了在地的歷史文化,讓大家都想親自到臺南走一遭。
最近,日本女性雜誌在介紹臺灣的觀光特輯裡,報導臺南的篇幅也明顯增加,臺南在日本的曝光率愈來愈高了。
而在臺南,聽說這本書也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出書約一個月後,在書裡登場的「馬路楊」檳榔店的楊桑丟了臉書訊息給我,劈頭就說:「嚇死我了!」因為陸續有不少日本人手裡拿著《我的臺南》去拜訪「馬路楊檳榔會社」。
第一組日本遊客搭著計程車出現在檳榔店前。
不會說日文的楊桑和不會說中文的日本稀客,就這樣用筆談交流。
之後日本的遊客絡繹不絕,每次楊桑都會熱情的帶著遠方來客到附近走走逛逛,或是比手劃腳、以筆談溝通。
截至二○一五年五月的日本黃金週連假,前往造訪馬路楊檳榔店的日本遊客竟高達八十五組,我想,如果哪天日本訪客超過一百組,就換我招待楊桑到日本玩。
書裡介紹的小吃店或民宿等,聽說也增加了不少來自日本的訪客。
只要來過臺南就會對這裡念念不忘,一定會再度造訪,再次感受臺南的氣息。
從初訪的陌生到現在的熟悉,即使年紀相差不多,我還是自然而然把楊桑當做「第二個爸爸」,而對楊桑來說我也像是他的長女。
認識臺南到現在才不過幾年而已,環境的瞬息萬變卻相當驚人,原本的空地蓋起了新飯店,常去光顧的小吃店變成了咖啡館,破舊的老房子改造成時髦的民宿,改變的腳步愈來愈快。
2015年之前,正在籌劃興建的大飯店就有三間,同時也預定幾年後會開通臺南捷運或單軌電車。
現在的臺南,只有在當下體驗才知箇中滋味。
就像臺灣歷史的發跡地「安平」,也正在寫下歷史的新頁。
2014年10月,安平舉辦了第二屆「南吼音樂季」,這是前一年在臺南知名歌手謝銘佑和當地居民的號召下開始舉辦的臺南在地大型音樂祭。雖然是歷史很短的戶外活動,卻頗有幾分架勢,以臺南文化為主題,囊括臺語歌曲與原住民歌曲,此外也邀請日本歌手共襄盛舉,引發共鳴。相信不久的將來,這場野臺活動會成為臺灣聞名國際的一大盛事。
目前為止,我寫過《我的箱子》和《日本媽媽的臺菜物語》兩本書,分別描寫我的臺灣人父親和日本人母親的故事。
透過這兩本書,一下子拉近了我和臺灣的距離,但無論哪一本,其實都在回溯我父母留下的人生足跡,這樣的尋根之旅是我對他們的朦朧追憶,並不是自己開拓的道路。
《我的臺南》讓我可以自信的拍著胸脯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臺南是我和臺灣的新連接點,是我自己走出來的一條路,我會持續關注臺南今後的動向,也將和臺南一起攜手邁向未來。
前言(節錄)
從東京到臺南
當我開始頻繁的造訪臺南後,才知道在當地大家是這麼說的:「臺北討生活,臺南過生活。」
我想這句話就足以說明臺南的魅力了。
我的雙腳光是踏在臺南這塊土地上,心裡就不知為何跟著感到自在。
臺南經常被拿來和日本的京都相比,我覺得這並不貼切,雖然臺南和京都在歷史與文化上都累積了一定的深度,但京都優雅洗練卻帶有距離感,而臺南則充滿了濃厚的鄉土人情。
臺南別名「府城」,源自清朝在臺灣設置的第一個行政機關「府」,是當時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非常繁榮的城市。到了日本統治時代則將總督府設在臺北,戰後臺灣的經濟發展上也優先建設臺北和高雄等地,臺南就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了。
過去,很多臺南人為了尋找更多就業機會,而外移到交通發達和高樓林立的大城市,生活機能便利固然是件好事,但急遽開發的同時也相對犧牲了不少東西,不只歷史遺蹟被破壞殆盡,珍貴古老的文物也蕩然無存,在缺乏妥善規劃、急就章的開發下,都市往往喪失了原有的生活意義。
因此很多在臺北或其他縣市感到失落的人來到了臺南,便會感覺自己回到了真正的「臺灣」,真切感受到這塊土地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或許我也是其中一人。我的父親是臺灣人、母親是日本人,我在日本出生後不久就被帶到臺灣,在父親的故鄉臺北展開新生活。
1970年代,日本的高度經濟成長告一段落,當時幾乎每個家庭都擁有電視、洗衣機和冰箱三種神器,人人豐衣足食;而臺灣則是在國民黨的一黨獨裁統治下經歷長時間的戒嚴,才正要開始邁向經濟發展。
雖然距離現在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只剩下片斷的畫面,但若拼湊起來,我記憶中的臺灣大概是這個樣子──
燒香的味道。
熱風。
頂著鳥窩頭的歐巴桑。
用水溝般的汙水洗碗盤和蔬菜的攤販。
嚴重超載害車門關不起來的公車。
毫不在意儀容的歐吉桑。
早上豆花攤子的叫賣聲。
孩子們的笑聲。
路邊隨處可見的紅色檳榔渣。
停播時間比播放時間還久的電視節目。
缺了角的碗公。
擁擠的路邊攤。
蔣介石的銅像和中華民國國旗。
熟練的邊走邊擤鼻涕的歐吉桑。
可以從車底破洞看到路面的計程車。
熱鬧滾滾的菜市場。
汽機車排放的廢氣和汽油味。
雞啼聲和嬌豔繽紛的花朵。
看似雜亂無章的日常景色,卻能深刻感受到生活的氣息和痕跡,而我也真實的存在於那幅風景之中。這麼說或許很老套,但當時的臺灣在物質上雖然不像日本那麼豐裕,卻讓人感受到精神上的富足。
進入1980年代,我們一家的生活重心從臺灣移到了日本,一開始讓人最吃驚的,是打開電視一整天都在播放節目,學校功課也很少,街道整齊乾淨,左鄰右舍的對話彬彬有禮,超市裡賣著包裝好的魚肉,水龍頭的水打開就可以喝,電玩和漫畫等休閒娛樂也很多。
從臺灣來的我,一開始就像不小心闖進別人家裡的野貓,什麼都感到新鮮,但很快的就適應了日本的一切,變成溫馴的家貓,覺得日本真是人間天堂,甚至告訴父母我不想回臺灣了。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多年,我和臺灣的關係變得很淡薄,但從2007年左右開始,因為工作和人際關係的往來,重新開啟了我和臺灣的緣分,雙方又逐漸熟稔起來。
久違的臺北依舊炎熱,但景物全非。就像東京一樣,高樓大廈櫛比鱗次,交通便捷的捷運取代了破舊不堪的公車,冷氣開放的餐廳比比皆是。
我曾經認為理所當然的風景、不會改變的味道、不會變化的人事物,就像車窗雨刷掃過的水滴那樣被抹去,我記憶裡的臺灣蕩然無存。那個曾經央求著不要回臺灣的我,或許是察覺到童年時和家人的回憶都銷聲匿跡了,終於在這時第一次感到失落。
這不是我印象中的臺灣,我想要回到曾經生活過的熟悉的臺灣。即使知道這樣的念頭是種奢求,但我在每一趟臺灣之旅中仍不自覺的想尋找記憶裡的那段時光,直到我邂逅了臺南。
臺南至今仍保有許多有形與無形的臺灣文化和生活模式。
當我在臺南街頭發現了三十年前常在臺北巷子裡看到的歐吉桑時,心頭的雀躍實在難以言喻,如同我想起小時候在炎炎夏日裡吃著刨冰的滋味。周遭的臺語則讓我想起了身為日本人的母親拚命學臺語、在菜市場努力用臺語殺價買菜的身影。
在臺南,總會讓我想起以前街坊鄰居的親切與熱情,讓我感到特別自在。
「呷飽沒?」「你要去叨位?」熱心的招呼聲此起彼落。
我就像一眼發現柑仔店的孩子般興奮,同時充滿了懷念。
仔細想想,臺灣會吹起這股臺南熱潮,某種程度或許是因為很多臺灣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吧,對於汲汲營營的現代生活方式感到疑惑,為了追求真正的「臺灣生活」而來到臺南,在此尋找曾經遺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