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敦厚心眼,觀照飄盪年代
展讀白芳女士的這部小說,猶如一趟穿越戰亂與動盪的時空旅行。然而,又不只是戰亂與動盪……
它最吸引我的,是閃動在戰爭的暗黑濃霧中,如星熠熠發亮的良善心光。
對於我這輩人而言,日據時代是一個「耳聞」的時代,但透過種種影像紀實、文字書寫、歷史檔案,在在可以感知那個未曾經歷的歲月氛圍。台灣,自大清帝國因甲午戰爭失利而割讓給日本後,長達五十年的殖民式統治,所帶來的創痛與悲劇,埋藏在許多人的生命內裡。
天倫傾覆、骨肉離散、備受欺壓的屈辱、台日之間的芥蒂、族群的矛盾,這諸多層面的糾結,在這一部小說中,作者並沒有大量著墨,更無聲嘶力竭地控訴。所娓娓道出的,是日據時代一位尋常的台灣女子阿碧,她的一生以及延伸至女兒蘅芷成長後,交織於台灣、日本、中國大陸、美國之間的跨時空境遇。
阿碧受過日本教育,嫁給丈夫許乾後,敬奉婆婆,和睦妯娌,是一位謹守本分的好媳婦。由於許乾是當時日軍掌權派的屬下,職司機械修繕,必須隨著戰事的推進不斷移防。七七事變爆發後,阿碧曾隨許乾的兵團移防而住在廣州三年;珍珠港事變發生時,又因許乾的部隊準備攻佔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無法攜帶眷屬而被送回台灣。
在阿碧的語彙裡,沒有所謂政治、主權,沒有航空艦隊,沒有軍事奇襲計畫,她所有目光的眺望,只是許乾一封封來自戰地的家書。牽繫著丈夫生死安危的戰爭之路,就是阿碧命運的流轉之途。
當一九四五年日本全面無條件投降,阿碧欣喜若狂,戰爭總算結束了,不會再有人因而戰死,她企盼著丈夫能很快回來,一家團圓。
這時在街市裡,她看到向來與她十分要好的日本太太菊子桑,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地坐在路口,當街叫賣全部家當。過去菊子桑經常送日本料理跟甜點給阿碧,這對阿碧一家而言是無上美味,她記著這個恩。此時看到菊子桑淪落如乞丐,阿碧於心不忍,趕緊回家拿了純金戒指跟翡翠戒面送給她。即將被遣回日本的菊子桑落下眼淚,回贈給阿碧的是印有菊花的瓷盤。瓷盤本是一對,菊子桑留下另一個,紀念這段異國的情誼。
菊子桑的兒子徵調凶險戰場、先生成為戰犯,阿碧的丈夫生死未卜、音訊渺茫,此刻兩人淚眼相看,真是斷腸人對斷腸人。在森冷的戰爭下,她們沒有國族之分,沒有敵我之別,只有人與人之間,單純的互相體知,溫暖地執手一握,縮影的正是她們在戰亂歲月中,以人性記取了恩義的一個切面。偌大戰局中小小人物的互疼互惜,讀來特別令人動容。
在人類的歷史中,每一個時空場域,都有可能不斷發生戰亂,也許是軍事的,也許是經濟的,也許是宗教的,大至國與國,小至群體與群體、個人與個人,甚或是自己與自己,都有可能戰事突起,干戈相向。如果,能在煙硝瀰漫中,留取一面有如「菊花瓷盤」般溫暖的恩義、純淨的情感,以敦厚心眼觀照飄盪,人才能有溫度地繼續存活下去。
當然,這部小說中「菊花瓷盤」的意象,並非一個結束,而是埋下了深邃的伏筆。至於這個深遠的因緣,如何牽繫起阿碧與菊子桑的子輩、孫輩發展出一段動人的愛情?這對瓷盤如何在另一個時空中巧妙地重逢?那就有待讀者朋友們深入書頁,細細吟味了。
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 張淑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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