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世代都寫下了他們自身對於自然秩序的描述,它們呈現自然的不同面貌時,大致上也反映了人類社會對自然不斷改變的關注。」(Donald Worster, Nature’s Economy: 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 1994)
多年來,我不斷尋覓一些有關「自然」論述的經典書目,期待可以提供作為台灣有志人文生態學研究者的基礎知識,並嘗試點燃可能議論的火花。其中,我發現深刻且具有洞見的歷史性著作特別吸引我,主要是因為它們總是勾勒出某種思想與行動背後的發展背景與輪廓,讓人有一新耳目與豁然開朗的感受,例如:傑出的美國生態歷史學者沃斯特(Donald Worster)教授的成名作《自然的經濟體系》(Nature’s Economy)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因為它抽絲剝繭地解析英美生態理念發展的歷史社會脈絡,並呈現其中與宗教、社會與政治的糾葛,進而指出生態觀念的多元與複雜性,非常有利於破除獨斷且排它性強的生態意識形態,例如某種科學主義至上的生態觀,同時也可以促進有創意又具反省力的人與自然關係。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歷史地理學特納講座教授葛隆納(William Cronon)對於構成美國民族性與在自然保育價值上獨特的「荒野」(wilderness)概念所進行的歷史分析與解構性批判,則是從另一歷史角度對於認識生態思潮的重要貢獻。從帝國主義發展的角度切入,劍橋大學的環境歷史學家古羅夫(Richard Grove)說:「雖然一般大眾關心全球環境受破壞這件事是近期才發生的,但是歷史上因為環境變遷所產生的焦慮感卻不然;相反的,對當代西方環境的關懷與自然保育的嘗試,其起源與歷史是相當久遠的!」在《綠色帝國主義》一書中,古羅夫細緻地分析環境主義的理念根源,可以上溯至十九世紀西方強權對外殖民時,科學家、殖民地官員與殖民地社會文化互動的結果。事實上,不同社群與文化常常利用對自然的不同迷思去組構他們對環境的知識與論述。同樣從帝國主義入手的,還有一位作者克羅斯比(Alfred W. Crosby,編按:其最新著作《寫給地球人的能源史》由左岸文化出版),在他獲得學術獎項的《生態學角度的帝國主義》(Ecological Imperialism)中,指出帝國擴張的歷史中殖民者的生態條件限制,如氣候、疾病、土壤、作物、家畜等,從而帶出帝國的生態環境界線,藉此說明環境因素的重要性。從人文生態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歷史性的著作,除了具備生態哲學的論述書籍所著重的深刻概念分析之外,還提供了思想發展的具體社會文化脈絡,依此,思想就不單單只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坐落在實際的時空交錯下的思考與行動,優秀的歷史作品透過人、事、時、地、物的交織,讓思想活靈活現地跳出來,這是我閱讀以上書籍最感趣味盎然且有意義的地方。
一個生態學角度的「文明」觀點
然而,以上的陳述究竟又跟導讀《文明的力量》這本書有何關係呢?依我個人的見解,牛津與倫敦大學環境史的教授菲利普.費南德茲─阿梅斯托的Civilizations: Culture, Amb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Nature(編按:美國版的書名)這本書,應該是在以上環境史作品中新開拓出來的視野,重要的是他做了一件前人未及之事,那就是針對「文明」的概念與定義提出了一個生態學角度的省思。這個角度不但將沃斯特與葛隆納所關心的「生態觀念」背後的社會與文化建構,以及克羅斯比所提出的「帝國擴張」底層的生態條件限制都拉進來一起談,亦即將自然與社會�文化的對壘,或簡化地說成「文化決定論」還是「環境決定論」的爭端拿進來討論。因此,這些關鍵議題可以置放在對於「文明」意涵的競逐之中,甚至與近代的歷史理論家,如湯恩比、克拉克、伊里亞斯與杭丁頓等人的「文明觀」辯論。作者意圖衝破環境決定論或是文化決定論的限制,這在書名的主標與副標當中表露無疑,例如:以“civilizations”的複數形式表達出不同的環境類型中所產生的多樣「文明」。其次是標舉出「文化」(culture)與「企圖心」(ambition)對於「自然的轉化」(transformation of nature),雖然中文譯本並未原文直譯,而採取「人與自然的創意關係」的意譯,作者嘗試調和辯證的自然與文化關係的用心卻是清晰可知的,而這個用心正好構成本書談論「文明的力量」最大的特色。本書最後一章,作者論及「沒有一種環境能倖免文明的影響……卻不能否認是地理條件塑造了本書談論的這個世界……一切發生的事都顯示在粗糙的、凡俗的素材上,卻都是從思想與感情開端的。」,正好呼應了上述本書的特色。
充斥著地理學想像的歷史書
這是一本歷史書,而且是從環境史切入討論「文明是什麼?」的大部頭歷史作品,不過我認為它同時也是一本人文地理學的好書。一般而言,地理學者關心的是「人地關係」、不同人類社群中對於「空間」 �「自然」 �「地方」的感受、以及這種感受造成對於人類社群關係與制度的影響及後果。有時候,地理學者會將這些關切稱之為「地方感」(sense of place),或者是「地理學的想像」(geographical imagination)。然而,就某些核心意義來看,地理學家對於這些議題的關心,正好也是人文生態學考察的重點,即:一種人與自然關係的探討。而阿梅斯托教授的《文明的力量》一書中力圖從不同的人類文化當中,解析人的社會與自然是如何互相轉化,進而構成他所謂的「文明」,正是闡述以上地理學與生態學關聯性的最佳例證。地理學脫離不了地圖,所以建議閱讀本書時,最好有一份世界地圖隨手參照(中文版附有地圖),免得迷航在作者所開展出來的廣博「文明」知識所涉及的地理汪洋。如果將來有機會對照本書所描述的地景,在類似Google Earth這種3 D影像呈現的衛星地圖會更有意思,我相信阿梅斯托教授在主持英國B B C節目時應該也會善用這些工具。或是,類似National Geographic製作的自然影片中所拍攝到的地景與生態畫面,也會有助於想像作者在書中所描述的各式文明產生的自然環境。話雖如此,有圖有像的搭配並非絕對必要。原因是作者本身就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他講這些「文明」故事的能耐是非凡的,其中不僅是在文字的鋪陳上,更在故事情節的安排上。
「文明」起於平凡之處
作者為了強化自己所堅持的「文明可能發生在任何的自然環境裡」的論點,他選擇了從人們覺得最惡劣的生存環境開始講起,這個論點構成本書的章節安排。從第一卷「荒廢地」(the waste land,本書譯為「荒原」),作者有意指出即便如此惡劣的環境,都有文明產生的可能。在第二卷中,作者花了相當多的篇幅論證:即便是在不可耕作的草原上,游牧民族依然可以建立偉大的文明力量,像是蒙古帝國。本書的情節鋪成就如作者所言,從一些他所歸類的環境類型,逐步地闡述其中人與自然互動的關係,說明不同的社群如何利用環境的特性力求生存,同時形成社群的宗教儀式、政治儀軌、經濟活動、軍事組織、社會制度與文化傳統,然後又說明這些如何與周遭環境密切互動,以至於產生不同的文明面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一些環境分類方式是自然生態學家不會完全同意或是容易忽略的,例如作者在第六卷中花了相當大的篇幅論述「水域邊緣」的文明,他把「沿海岸」與「海島」放在同樣的脈絡下談論。就這一點,至少在我所知的「島嶼生態學」自然科學知識裡,「海島」是獨立分成一種環境類型的,因此作者的分類不見得會被認可。然而必須指出的是,作者在其獨特的分類中,除了參照自然科學的知識外,更有著人文精神的意涵,因為作者想論述的是,為何同樣都有機會接觸水域,有些文明會選擇親近水域,而另有一些則是選擇了遠離水域呢?在此,作者的環境分類刻意避開由哈佛學者威爾森(E. O. Wilson)等人所倡導的「島嶼生態學」中比較強烈的環境決定論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