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受戒武僧　豔蛇纏繞

推薦序

回想天葬──讀張家麟的詩

張雪媃

　　好久，沒有在詩作中嗅到野蠻、狂野，和深沉了。可喜的，在這個詩集裡，讀到這類懾人的美感。這是一位走過地獄的修行者，來自悲劇、死亡、破碎，他早早練就一身武藝，防止人間陷阱，苦苦的，不要被紅塵牽絆。但是，這個苦行僧儘管放浪天涯、撕裂情愛、磨礪肉身，他無法斷絕紅塵牽扯；他如此艱苦，這樣錐心的愛、蝕骨的恨，只有天葬，可以消弭不平。

　　這是一位受戒武僧，一次次企圖逃離豔蛇，保住自己的清明。是的，這是一個早已看破人生的悲劇靈魂，正因為他早已看破，他的世界充滿禪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而，他又是一個日本武士道的朝向死亡存在，所以他的路途，如此堅定，如此實在，如此認命，如此卑微，靜靜等待一次櫻花燦爛的死亡。看看這一首〈回想天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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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色的經幡

　　是一面輪迴的旗

　　不曾招魂

　　只有旋舞

　　哭聲是另一種笑語

　　眼淚是另一種喜悅

　　刀刀切掉的是眷戀

　　槌槌打碎的是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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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腥膻的肉體　曾經香濃

　　腐敗的內臟　曾經奔放

　　在鷹的唇啄

　　在鷹的啃啄

　　在撕裂的過程中

　　沒有疼痛

　　走遠的

　　何必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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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與笑，有何分別？肉身死亡後，刀刀切掉的是人間眷戀，槌槌打碎情愛記憶。人生，何曾美麗？肉身，何曾乾淨？香濃的肉體只有變成腐肉的腥膻，奔放的糾纏到頭來仍是臭皮囊。這樣的人生，只有讓老鷹啃蝕，才可洗去罪惡帶走貪嗔。唯有殘忍，才可平復人生本質的殘忍。這樣的視野，怎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人可以窺探？這樣的了悟，怎是一個沒有哲學體悟的人可以企及？

　　我看到作者這本詩集裡不斷重複出現的文字：雄鷹、蛇、孤獨的旅程、行腳僧、毒蛇。這樣的高傲雄霸、這樣的深沉險峻。他是一個終究要上路的孤獨旅人，還不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五四郁達夫傳統的所謂「文人」孤獨旅人，而是一個明明白白的野地江湖人。這樣的一個男人才會寫出〈老林人參〉，這個東北老林中尋找人參的題材、〈土包〉這樣的艾青式強大中國土地性、〈冬日的咳〉裡那融入大地，認命等待冬雪過後遲遲春來的強韌。看看這首絕美的〈老林人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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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老林中

　　細緻的找尋你

　　傳說有最毒的蛇守著你

　　一朵小紅花的不捨

　　眷戀魂的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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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年的等待

　　我用棉細的紅線

　　將你輕輕綁住

　　不讓你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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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讓你

　　在我的掌中

　　指尖

　　在芳香的土地中

　　吻著你

　　又是綿延的根鬚

　　你長長的髮絲

　　和我的紅線

　　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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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止是尋找人參，千年成精的人參，而是尋找一種千年累世的愛情。小心翼翼、精心設計、苦心等待，為的就是抓住這個千年人參，用紅色的線，把她綁住。儘管有毒蛇守護，還是要穿越千年，密密的找出她來，讓我的紅線和她的長長髮絲糾結纏繞。何等奇異的執著！這正是我讀到的一個明確特質：矛盾，糾結在作者內心的矛盾。他苦苦的要離開，要一個人，去孤獨的浪跡天涯，要遠離這一切，達到色空的極致，成就自己的佛境界；但是，他卻這樣無法自拔的深陷紅塵。更甚者，這情愛並不唯美，而是淒厲。〈陳年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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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的背後

　　有一張蜘蛛的網

　　太細太密

　　觸碰

　　是一種慢性的毒

　　會把血變成白色

　　會把骨染成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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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筆下的女性，鮮有善類，多是心思細密、善於佈下天羅地網的蜘蛛、毒蛇，然而，正是這樣蝕骨磨人的糾纏，使得這位武僧得以修行。正是這樣的女人，讓他回到原初的子宮環抱。作者是位走過地獄的悟道者，他的淒厲源自他的核心不是人間性，而是宗教性。禪宗祖師達摩來到中土，在傳衣缽給慧可時，有此一公案，那就是達摩說：「如果天降紅雪，我就收你為徒。」天，如何能降紅色的雪呢？作者為我們複習了這驚人的公案，〈降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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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起左手的刀

　　切下我的右臂

　　鮮紅灑滿白雪

　　達摩師

　　有紅雪

　　我是你的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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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下我的衣袖

　　包裹

　　我徒兒的癡

　　從此

　　少林僧不再有右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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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駭人！斷臂成就紅雪！殉道，才是唯一美麗。慧可的癡，達摩的愛，是這樣的決然，使得禪宗得以傳遞。也必須是這樣的癡、這樣的傻，才使得人間得以延續。堪稱奇特，作者的文字世界，正是這種穿透古今、生生死死、近乎宗教的癡迷與執著。

　　儘管如此，這本詩集裡，我同時看到這一位浪人本質的男人，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柔情得幾乎讓人心痛。這表現在他寫妻子，或者更像女兒的作品〈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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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

　　觸碰你的足尖

　　揉揉奔波的足

　　細數十個愛

　　如歲月的十個鍵盤

　　如春夏秋冬的十個季

　　我觸摸

　　這萬年的修渡

　　在旅途之後的守候

　　把你的足

　　放在我的胸前

　　溫潤這朵冷的雪蓮

　　讓這印

　　變成朱砂的紅

　　一萬年跟隨

　　絕不褪彩

　　髮如幕

　　蓋住

　　我的眼

　　這萬年尋覓不是擦肩

　　我再等不了

　　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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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麼溫馨的一個畫面，我看到一個男人把小小的兩隻腳放在自己胸膛上，我的寶貝，小小寶貝，十根小小腳趾頭，我的愛，抱在我的胸前，任誰也別想搶走。這樣的柔軟詩篇也出現在〈深綠墨的手鐲〉、〈淡水之戀〉、〈約定〉等作中。如此美麗、如此幸福、如此溫暖，我們的武僧寧願深陷的人間至情。

　　張家麟，寫詩已經很久了。我知道他寫了不止四十年，應該是他十幾歲，就開始寫詩。少年時代他就喜歡寫「合十」，當年我不懂，現在我知道，佛性來自傷心。他表面的剛強是一個面具，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因為知道，所以心疼。我和他少年相識，同是左營眷村裡長大的海軍子弟，他長我數歲，一直是我敬仰的張哥哥。七○年代初期，他是「文武全才的張家麟」，而今，是多項全能的名教授，我一點也不驚奇。看到他提筆寫詩，再讀他的詩，我充滿感動。是啊，肉身終究消亡，也許，文字是唯一留下的印記。為此，我這不懂詩的，也要在張家麟教授的詩集內，留下我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