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真京都女兒也
先說點我的京都經驗。
在台灣,有一趣象。我每次與朋友聊到幾個星期後打算有京都之行的計畫,朋友中總有人會說:「我們可以參加嗎?」「我們能跟團嗎?」我總是說:「當然當然。別說跟,大家一塊兒玩。」大夥分開後,我開始想:「京都哪兒算好玩呢?」「在京都,該帶他們吃些什麼呢?」「金閣寺、銀閣寺、龍安寺、清水寺該不該去呢?他們會不會都去過了?」「應該建議他們住哪裏呢?他們如果不適合像我一樣住便宜的旅館,是否行動起來會有所不利落?」
我愈想愈多,幾乎覺得帶人遊京都或許是最困難的工作了。
當然,我除了和家人,和三兩熟友同遊外,也真沒帶過人遊京都。並且,也不太敢。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常動不動就想到京都,主要想的是京都的氣氛那一類的東西。像京都教你憶起唐詩的那種部分,或像京都隨處令人瞧見的埋頭專注之業作(灑水、枝頭修剪花草、掃地、跪著擦地板、砧板上切生魚片、削竹片製竹器、和尚行於路、藝妓移屐過小橋……)更或是阡陌縱橫的日本屋舍與小規模阡陌縱橫的門框窗條,當然還有數不盡的大小公園、樹林,與淙淙流蕩的溪水。
京都於我像是個精緻的國家公園。公園中充滿著我能享受、我一逕想接近的諸多東西。並且我深深喜歡它的layout,像它的山、不高;東面有,北面有,西面也有。它的水,大的有個幾條,小的也有幾縷,布展得相當勻稱。這框架甚是理想,遠遠近近,其中散列著人家。而人煙處每隔不遠總有寺院門牆出現,有一襲肅穆,亦有一股淒清。我是那麼的喜歡京都,喜歡到無論哪裏、我都覺得可以玩出美趣來,而不用非要特別選某一定點去觀看或膜拜某樣奇景,也不用非要迢迢奔赴某店才吃到那叫人心魂蕩漾的佳餚。皆不用。於是,我在京都愈來愈隨便,稍稍胡走就很心滿意足,登上任何地鐵或公車,總能去到我樂意一停的地方。甚至我似乎有一點期待京都可以再疏朗些、再荒蕪些;譬似有些寺院頹舊了,就令它那樣好了。又譬似有幾堵土牆歪了,就令它那樣好了。有幾所小學不上課了,就令它空蕩蕩的留著擺著好了。
然京都亦有其不容易處。除了日本人的嚴謹自抑外,吃飯時蔬菜種類不多等也皆算是。
再說一些我的京都窒礙。
像喝咖啡,京都有極多的咖啡館,又皆是位置極優、布置極好的店,然咖啡旁邊配的奶,嘗起來似是「奶精」之類的調製品。這奶加在咖啡裏,味道太配了,亦好喝,並且再丟入一兩小塊方糖,更是一杯完美的咖啡。這種加上奶、擱上糖的咖啡,不論在「靜香」、在Inoda、在Smart Coffee、在「六曜社」,皆是同樣的那麼完美。
但這也是一杯完美的老式咖啡。我喝過這樣的咖啡幾年之後,斷斷不想這麼喝了。開始只想純喝黑的,竟然未必是最美的咖啡味。
日本的調奶,與日本太多的「?子」(糕餅),皆透露著日本食品製造業極高妙成熟的技法,也於是反式脂肪很是瀰漫。當然我不只是為此理由而少吃果子(京?子或洋?子),主要我在京都很少找尋正餐之外的零嘴(以求省下尋吃而得出的餘裕),也盡量少接近那稱之為琳瑯滿目的京都風華。
說著說著,像是說我到京都去為了追求空寂似的。
以前沒想到,如今想想,空寂還真不失是遊京都頗不錯的主題。滿遊,或許還不如淡遊呢。便說吃吧,京都什麼吃不到?何不每頓飯簡簡吃成。然而簡簡吃成,又吃得好,這在全世界都是絕高超的藝術。京都當然也不容易。
尤其吃麵。拉麵不用說了,是酒後慰藉心靈的放縱式療癒食物,本就不宜作正餐吃。烏冬麵、蕎麥麵即有好的,卻因不帶配菜,亦是吃來甚不完備。吃麵要吃得好,必須這城鎮還不能過度富裕。香港房價太高,吃麵,大不易。台北,還勉勉強強的尚稱平民化,吃麵猶可。蘇州這樣的城市格局,照說最可能吃得好麵。
連麵這種簡物都如此不易,別的更可知矣。
這造成在京都我凡是不知道如何張羅眼下這一頓飯時,總是在心底暗暗打著「準備野餐」的算盤。譬似選買哪幾味壽司、哪家店的法棍麵包與可頌、哪家的進口火腿與起司、一個蘋果或一個乾柿子……等等。便當,我幾乎從來不想,太貴了。也太京都式的琳瑯滿目了,當然,也離「簡」愈發遠了。
正因為無意於琳瑯滿目,「西陣織」我一次也沒看過。藝妓在我身邊經過,我一張照片也沒偷拍過。甚至極好的「俵屋」、「柊家」那至高無上的精心打理與悉心服務,我亦從未下榻體驗過(當然價格是最大的原因)。
我太不希望去詳閱京都、細究京都。我簡直有一點把京都當成梭羅《湖濱散記》的那些森林來息心息念的徜徉了。
近日讀到韓良露的文集《露水京都》,才發現所有台灣愛京都、迷京都、將京都當成自己私心寶愛之第一城市的女士男士們所殷殷追求的,所循循走訪的,所反覆吟詠的,都被精心、巧慧、探源溯本在這本書裏密密實實寫了出來。
我前所說的不敢帶人遊京都,直到讀了良露這麼多篇文章,再想起她多次閒談中敘及的極多層面之京都,突然驚道她才是最佳的領著數不盡的成長於台灣的男女細賞京都之人選。一想到她,前說的不敢,全都敢了。
她有一種膽識,令她看待事物有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雄心。這就是敢。而這敢,常是一種秉賦,來自她從小便有追求她想追求的那種生來的自信。即以讀大學這類事為例,良露倘認定待在大學裡要混不混的這麼沒啥意思的弄下去,還不如離開它到外間瞎闖闖!這說的是她十八、九歲真從大學校門飄然步出之實況也。七十年代電視連續劇的情節天馬行空,她心想:編個幾十集電視劇令它言之成理有啥了不得的?遂就下海來寫,馬上就輕輕鬆鬆賺得了頗稱優渥的編劇費。這是她二十多歲時的壯舉。三、四十歲之際,某次在倫敦,她一問倫敦的公寓價格還可以,乾脆能買就先買了,不會顧慮東顧慮西的。以前(四、五十年前)出國不容易,後來她開始出國玩,一玩就玩得很遠很遠,太多聽來遙迢不可貼近的國家或城鎮,她一去,便霎時就近了;她一去,原來人家說困難的,便一下子就不難了。這是很獨特的個人品質,幾乎只能存在於俠女式的情質之中。
主要與五十年代出生於台灣這諸多文化環節有點關係。那時的小孩,剛自戰後被降生在小島上,又受習於老式中國的孔孟文化、唐宋詩文,卻身邊熏染的是東洋的房舍、木屐與寧靜巷弄。在此種環境長大後,很盼往外一探所謂燦爛文化的究竟。
良露便是太多太多這種「圓夢」背景少男少女中的一員。八十年代伊始,她早等不及要看一看「世界到底長得像什麼」,自此各國巡遊訪看,喜不自禁,頓覺舉世美麗城鎮恁多,人如何可以故步自封?愈看愈增廣了眼力,不僅僅觀看紐約、東京深有收益,柏林、維也納也自方正有格。而巴黎的散漫卻優雅、馬虎卻爽颯更是深得她心,自認自己根本也可以是個乍然來抵而又留下不走的巴黎人。
東歐的布拉格與布達佩斯,其實風情萬種,只不過二十世紀後半葉被壓抑成較為不飛揚招搖罷了。她對於每個城市的深情凝視,使得她幾乎要說自己根本已經是城市的收藏家了。舉世了不起的城市、令人流連難忘的城市真是多不勝數,但也只有京都,是她最鍾情的城市。
說到京都,良露更有她早露湛光的慧眼,不僅她深愛中國詩詞與江南江北生活曲藝,小時候看過日本電影無數,對於古老東方,有無限屬於台灣小孩的遐想。即使她童年住過的北投溫泉路老家(即「梅月旅社」左近),壓根就有一個幽靜極矣、泉石兼備的日本老庭院;京都在她成長後、能夠出國後的發現,其實何曾不是早先的舊識竟於多年後又來相見?這麼迷茫美絕的古都,絕對是她最最能做知音的一個古都。然而這麼了不起的古都,該如何貼近呢?
是無數個晨昏的闊步走訪,是無數間店家的殷殷登門,是一所又一所古寺的參拜,再加上一冊又一冊書籍的閱讀。良露幾乎就差沒有潛心學習日文一個音接著一個音的咬文嚼字,一句接一句的敬語將之揣摩練習至純熟為止,而後設法在日本找個金澤或鎌倉這類與紛擾忙碌的塵世相隔稍遠之古鎮住了下來,靜靜體悟四時之變化,秋紅葉、冬白雪。再偶而興起,開始撰寫她獨樹一格的旅日隨筆,愈寫愈停不下來,寫出她的一家之言,不讓六七十年代的崔萬秋、李嘉、樂恕人等當年旅日的前輩作家專美於前也。
良露懂吃,也愛吃,甚至她勇於嘗試各種之吃,故京都吃即使不能處處教人滿意,她仍不斷的訪探,絕不故作挑剔。乃她認定,偉大的古都,即使有吃方面的偏窄與鄉韻,絕不需以現代觀光客之「現代方便」,就一下子將諸多小東西忽略了其原本之土趣。於是,就算「怪怪的」,也值得嘗試。
便是這種熱情,與膽敢,「她把全世界當她的後花園來玩」(朋友之間如此稱她的雋語),而也只有京都,她用下的深情與鑽研,還有多不勝數的一眼看透,幾乎我要說,她才是真正的京都女兒。
舒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