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心存一念
講台上,來到了戰爭時代的抒情詩人,馮至,上個世紀三零年代留學海德堡大學,深受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影響,而寫下《十四行集》;聽教授講述著,在「史」的年代,「詩」及其衍生的自由、歧義、抒懷,創作主體性以至倫理的承擔,都是何其艱難。落過一場春雨的窗外校園,林葉和屋脊閃爍著眼底的光,像新世界。我便也想起《給青年詩人的信》裡,馮至的譯序,寫道多年前1931的春天,無意翻讀到那一小冊里爾克寫給年輕詩人的書信集而深刻的感動,「禁不住讀完一封信,便翻譯一封,為的是寄給不能讀德文的遠方的朋友。」
是晚,我在網路上讀到一段你的札記,「這是影響我寫作很重要的一本書……里爾克的詩句常帶給我很多的靈感,以及對於文學和隱喻之間的關係,有著更深一層的認識。」(2012年9月28日)你並且一字一句將全文鍵入,為的只是,抄錄給未能隨身攜此書信的遠方的朋友。
譬如我。我重新閱讀著轉抄的文字,也彷彿信來自於你。第一封中,詩人已摯誠坦言了貫穿往後五年間通信的主旨,「請你走向內心」;此外,還能多說任何的什麼呢?如果有可以多說的,或許也只是,在書桌前重讀的此時,我竟隱然感覺到原來詩、書信,翻譯,乃至抄寫之間,之於一位詩人,似都有如此接近的本質。也在這一刻,他人才能體會這麼多年,你生活意義的核心。
長期投入詩的創作、文學的翻譯,暫停一間名之為「布拉格」的書店,或只是為了前往真實的他方,力行抒情的生活。而這些遺跡,都留在你自上一部詩集《古事記》(2011年)到這一部《羊宇宙的沉默》了。你所不知道的是,我特別喜歡的,正是那些你貫上以「妳」為傾訴對象的詩行,〈五月病〉、〈空椅〉、〈心裡住著猿猴與馬匹〉……,口語日常,音韻在段落間複沓,讓紙頁上每句話語,都像在戀人小小的耳朵旁吟唱。
彷如書信。甚至連同另外一些徘徊於環墟的沉思,那些疊韻或回聲著里爾克到馮至所繫身的大時代命題的〈一無所有〉、〈德國零年〉或其他,在詩裡,除纏繞成更形複雜的構句外,無有分別地,被你摺起、封緘,沉甸甸地抵達遠方。
即便回音必然沉默,那也就是〈羊宇宙的沉默〉,「當整個宇宙沉睡�而你獨自清醒的時候」你說,「哲學家就誕生了」,詩人就誕生了,寄件和收信的人,唯有在這一句詞語寫下的所在誕生了。我們最感好奇的,難道不就是十封書信的起首註記下的時間、地名,巴黎、比薩、羅馬、瑞典……,從1903年2月17日,到1908年耶誕節第二日;但除此之外呢?橫亙於遷徙、在此和彼之間的廣袤荒漠呢?如同你寄給我的詩作,如同你同樣細心記下的時地(2011至2014間,卻收錄有一篇1998年9月6日〈夢曾經來過〉);單向投遞的話語,給三島、給飛翔者、給死難者、給妳、你、?。
只要展讀,便令人想像起抄寫著文字的你靜默的身影。此外我們竟不知能再多說什麼。里爾克感謝遠方寄來的詩,遂手抄下,重附信中,「現在我又把它謄抄給你,因我以為能在別人的筆下再度看到自己的作品,是很有意義並且充滿新鮮的體驗。」於是此刻若還有一句話可說,我願敬謹抄下,在你曾面對人世艱難時,寫下的一句:「心存一念,唯有寫詩。」
李時雍